湖南这个词,其实出现的很早,至少唐代大历年间,这里就被叫做湖南道了。
当然,彼时的湖南道并未覆盖全部的湖南省,只有长沙、邵阳这一块。
湖南形成后世的大体州县格局,源头其实就在马楚时期。
在马殷手里,楚国拿下了原属于鄂岳观察使的岳州,属于荆南节度使的朗州(常德),属于黔州观察使的辰州和锦州(怀化一带)。
到了这里,后世的湖南省,才基本属于一个政权。
不过此时,马楚也只是进行了大致上的整合,因为整个湘西,还存在着大量被叫做溪洞蛮或者土蛮、北江蛮、南江蛮等的少数民族。
他们大多在后世被分为了侗族、苗族和土家族。
而此时的这些湘西溪洞蛮中,最为汉化的,就是朗州溪洞蛮了。
马楚建国之前,朗州溪洞蛮雷满及其子雷彦威、雷彦恭割据朗州,被唐朝封为武贞军节度使,成为堂堂正正的唐朝藩镇。
雷氏的武贞军占据朗州富庶之地,引淮南杨行密等为援,多次出兵攻击荆州、岳州和潭州(长沙),风光了三十多年,才在高季兴和马殷两大枭雄的夹击下覆灭。
而雷氏覆灭以后,位于溪州(湖南永顺县)的土蛮枭雄彭士愁又开始崛起,其最强盛时期成为了湘西、黔东各土蛮的盟主。
不过彭士愁虽然被称为土蛮,但实际上应该是汉人,其伯父彭玕、父亲彭瑊都是江西吉州人(吉安)。
这二人先前在黄巢之乱时期,聚兵自保,成为割据吉州一带的军阀。
后来被淮南的杨行密势力驱逐,为求自保逃往了马楚,到了马楚之后,他们被马殷安排到了溪州一带安抚当地的北江蛮。
所以彭士愁不是溪洞蛮人,只是他虽生在吉州,但长在湘西,自小便与湘西各溪洞蛮杂居,逐渐成为了他们的领袖。
当时马楚对于朗州蛮的统治,是靠在朗州建立武平军节度使,以宗室子侄坐镇。
在辰州等地,则靠彭家坐镇安抚,彭士愁的堂姐还嫁给了第二代楚王马希范为正妻,是为楚国贤顺夫人。
贤顺夫人貌丑但持家有道,行事果决,马希范对其又敬又怕,马楚境内遂十分安定。
但是不久,贤顺夫人去世,马希范没了约束,他为了在潭州大造宫室,过酒池肉林的生活,于是开始向湘西各溪洞蛮摊派大量金银。
彭士愁本来就在溪州等地做大,自然不会允许马希范来湘西征税,又失去了贤顺夫人这个沟通渠道,双方立刻点燃了战火。
先是彭士愁率领锦、奖、溪三州数万人,大举东进,进攻楚国,取得楚属的辰,澧二州,焚掠楚国在两州所立的镇戍。
随后马希范派麾下静江节度使刘勍、决胜指挥使廖匡齐率领大军征讨溪州。
双方在望城一带大战,彭士愁的蛮兵装备和纪律都不如楚军,随即战败,仓惶西逃。
楚军衔尾追击至彭士愁的老巢溪州,逼得他只能退据山寨,依靠四面悬崖绝壁天险,抵抗楚军。
战事打到这里,就陷入了惨烈的拉锯战。
楚国这边,先是决胜指挥使廖匡齐意外中伏而死,随后彭士愁却被刘勍用火攻击败,不能坚守山寨,只能逃往深山之中,他向蜀主孟昶求救,也被蜀国拒绝。
但同时,彭士愁虽然是汉人,但已经被各溪洞蛮认为是自己人了,且威望并未因为他的战败而损伤。
反倒是前来进攻的楚兵被视为侵略者,激得各溪洞蛮不断反抗,导致楚兵把彭士愁打的东躲西藏,却总是消灭不了他。
见此情况,不愧是枭雄的彭士愁主动服软,派他的儿子率下属诸部酋长田洪斌、覃行方、向存枯、罗君富等,携锦、奖、溪州印信、地图,向楚国请降,主动去给马希范台阶下。
马希范也实在打不下去了,遂顺水推舟同意。
双方在溪州签订了历史上非常着名的溪州盟约,规定溪州等地,永属彭氏统领。
马楚正式任命彭士愁为溪州刺史,楚国要在此地征税和征兵,都需要与彭氏商量,并经过彭氏同意。
而彭氏则召集南宁州(今贵州黔南惠水县)酋长莫彦殊及十八寨。
都云(今贵州都匀)酋长尹怀昌等十二部蛮。
牂柯蛮族首领张万浚更率大播州(贵州遵义)、小播州(贵州梓潼)、夷州(遵义凤冈县)大小蛮族豪酋三十余人前来。
他们共同歃血为盟归顺马楚,尊马希范为王,使马楚在名义上,获得了湘西、黔东、黔南的大片领土。
这是在中国历史上极为重要的事件,标志着湘西、黔东、黔南、豫东南的各少数民族于唐亡后,再次归于国家。
溪州会盟还立了一根大铜柱,直到后世都存在,铜柱铭文清楚记载了双方会盟的情况。
自此以后,在彭家的约束下,湘西、黔东、黔南的土蛮逐渐接受中原文化,再无大规模的叛乱。
到了明代,这一带的溪洞各族人民,甚至屡次帮助中原王朝出兵平定东南倭寇叛乱,以及抵抗满清入寇。
渝东南一带的土人,至今尚有腊月二十七、二十八才是正式过年的传统,就是因为当年他们应征往东南打击倭寇,来不及过年,因此就把过年的时间提前了。
明末女英雄秦良玉带白杆兵出征的时候,可不是全是石柱兵,还有大量的渝东南酉阳、秀山等地的土家族士兵。
而在秦良玉之前,明万历年间,以溪州(湖南永顺县)为主的各溪洞土司,就经常出兵到东北、东南为朝廷作战。
张鉊现在对面的这个彭士愁,就是后世传承八百余年,历经唐宋元明清五朝,一直到雍正六年(1728)方才被改土归流的永顺彭家土司家族始祖。
至今在湘西、贵州、渝东南的苗、侗、土家族人中,彭、田、向等都是超大姓。
而当时彭士愁派出去主动求和的儿子,就是这次作为贡使前来求见张鉊的彭师嵩。
张鉊只召见了彭师嵩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也立刻就发现,他面前的就是永顺彭氏土司的建立者之一。
张鉊明白,自己返回东京开封府的时间,又必须要推迟了。
这就是穿越者的优势,他知道谁能信任,谁不能信任。
眼前的永顺彭家,就是他最可是信任的镇守湘西、黔东人选,以及还能依靠他们整合整个湘西、贵州的土民豪酋。
彭师嵩也不是一般人,当初他彭家危在旦夕时,就敢冒着被楚军杀死的危险,冒死下山寻求和解,这种人怎么可能是无能之辈。
此人虽然粗豪不懂礼仪,性子直来直去,但确如张少敌所说,持重知恩。
他见到张鉊的第一句话,就是把以彭家为首的北江蛮,跟朗州雷、向氏为主的朗州蛮区别开来。
因为彭师嵩非常清楚,朗州蛮帮助马希萼夺权没有什么错,他们彭家若是有机会,也会这么干,但是劫掠并焚毁潭州城,那就太过了。
这是要结下死仇啊!而且这么一来,不管是马楚恢复实力后,还是朝廷控制了湖南,都必然要追究这件事的责任。
张鉊点点头,表示了解两处的差别,笑着对彭师嵩问起了他父亲彭士愁的身体状况,并询问迅速安定溪、辰、夷、大小播州和南宁州的办法。
因为这些州的盟约对象,是楚王马希范和楚国,如今张鉊要收了马楚这个割据政权,势必要重新与这些溪洞蛮族订立盟约。
彭师嵩大为愕然,他没想到张鉊不问怎么平定马希萼,反倒来问如何安定各溪洞蛮族。
当然,彭师嵩对这件事也十分关注,他冒险将两个儿子都扔在了潭州,就是为了彭氏家族的未来计。
要是中国天子不同意和遵守溪州盟约,那战火又将燃起了。
张鉊看着惊讶的彭师嵩笑道:“马希萼并非楚国嗣主,又残暴不得人心,朕自需遣一将提五万铁甲,灭他如同探囊取物。
反而是溪、辰以西各地,好不容易服膺王化,若是处置不善,再度亡归山林,反抗朝廷。
昔年尔彭家与马家血战中损伤的那十数万生灵,岂不白白流血了?”
彭师嵩听到张鉊这么说,一个顿首大礼参拜到地上。
“圣人真有将南北江各溪洞百姓与潭、岳等州汉民一视同仁的想法?”
张鉊把彭师嵩扶了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你们辰、溪等州豪酋能遵从朝廷律法,听从朝廷调遣,朕又为何不能将你们一视同仁呢?
朕无意将你们赶尽杀绝,想来尔等也不愿岁岁入寇,然后被朝廷大兵围剿吧?”
彭师嵩站了起来,激动的拉着张鉊衣袖,“潭州以西各溪洞豪酋,除了昔年雷氏那样的残暴之徒,只要能得朝廷平等待之,不封锁贸易,不以盐糖铁等物巧取豪夺,绝不会生反叛之心。”
彭师嵩听懂了张鉊的言下之意,张鉊也知道彭师嵩在说什么,因为两人用的词都是豪酋。
张鉊在表示,愿意承认这些豪酋统领部民的权力,彭师嵩则在追求他们这些溪洞豪酋与汉官平等的待遇。
历史上有个词叫做改土归流,这在明清时期,是顺应潮流的,但是在此时,任用土官,才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在这些少数民族的土地上派遣流官。
而是把这些相貌、习俗乃至文化都和汉人相近的少数民族拉到这个大家庭来。
先让他们的部落领袖,习惯于接受朝廷的领导,使他们自视为朝廷的一员。
双方继续攀谈了一会,张鉊最后才说,“朕听闻溪州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若是有时间的话,还真想到溪州去看看。”
彭师嵩秒懂,同时也极为震撼,多少年了,潭州以西的溪洞蛮,还从未得到天子和朝廷这样重视,他当即表示。
“臣家名为溪洞蛮头,实际上乃是吉州人士,自我祖安定王(彭玕)到溪州以来,从未忘记自己身份。
若是天子能驾临溪州,乃是我北江、南江各溪洞蛮的无上荣光。
到时候,溪、辰、夷、南宁、大小播州、都云等州头上,都将为圣人献上族中最美丽的少女与最强壮的武士,以此表达我们的忠心。”
张鉊假装思考了一会,随后点了点头,彭师嵩目前还做不了溪洞蛮的主,做主的还是他父亲彭士愁,所以有些话,只能跟彭士愁去谈。
“那好!安定潭州后,朕就走一趟,尔父亦是中国英豪,为朝廷招抚各溪洞蛮,甚有大功,若能与之一会,也不失为盛事。”
彭师嵩大喜,他连两个儿子都舍弃,现在终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回报,遥不可及的中原天子,要去溪州了。
他拜伏在地,感激涕零的说道:“臣替潭州以西,三十七州溪洞百姓,叩谢圣人天恩。”
眼见彭师嵩已经跟皇帝谈妥,张少敌立刻上前来对着彭师嵩说道。
“彭二郎,圣人给了你们彭家这么大的颜面,还不快快为圣人献策,除掉马希萼那个贼子!”
彭师嵩泪流满面的站起身来,郑重的对张鉊说道:“要除掉马希萼并不难,正如圣人所言,其暴虐不得人心,三万精兵足矣。
但是要安定楚国,有三处必须要注意。
一是防止马希萼逃回朗州,朗州本就是马希萼驻地,当地土蛮刚刚帮助马希萼洗劫了潭州,若是马希萼逃回了朗州,再要把他揪出来,那就难了。
其二就是岳州,岳州乃是楚地除了潭州与朗州以外,最为富庶的州县。
今潭州陷战火,再难恢复,朗州溪洞蛮势大,恐不久矣,唯有岳州,物产富饶,两汉以来就是湖南重镇。
岳州刺史王赟,乃是名将王环之子,环乃马氏虎臣,智勇双全、爱兵如子,是以岳州军多服膺而效死命于环子赟。
且岳州水军号为义胜都,北抗荆南,东拒唐国,得楚地不得义胜都水军,无异于空入宝山而不得。
其三乃是桂州静江军节度使马希瞻,桂州乃是窥视岭南的门户,马希瞻是武信王诸子中,唯一智深勇沉的麒麟儿。
其镇守桂州十余载,深得百姓拥护,圣人若能善待马家而招降马希瞻,就可得岭南十州之地,还可借机窥视岭南汉国。”
全是干货啊,这彭师嵩果然是个宝,张鉊大喜!
岳州刺史王赟是马楚难得的水军战将,历史上就是王赟击败了马希萼。
只是几乎要生擒的时候,被马希广一句勿伤吾兄给放走了,把王赟气得再也不肯支持马希广。
桂州就是后世桂林,这座城市对岭南珠三角地区来说,就如襄阳之于江汉平原。
掌握了桂林,就可以如同泰山压顶般,顺着漓江-西江直接冲到广州。
而在北边,桂林还能通过湘江支流抵达长江,千年以前,秦始皇就在此地修筑了灵渠,沟通了湘江和漓江。
虽然此时灵渠早就堵塞了,但疏通并不是什么难事。
张鉊迫不及待的搓了搓手,他问向了彭师嵩和张少敌。
“朕要将楚藩收归朝廷,马希瞻为楚王室,他能被朕招抚?”
“可以!”张少敌肯定的点了点头。
“马希瞻此人,惜乎是妓生子,不然他定然可以继楚王位。
其深明大义,又早被马希萼的暴行伤透了心,陛下只要派一朝廷大臣随臣南下,定然可以招抚。”
张少敌说的没错,历史上马希瞻就是被马希萼和马希广兄弟阋墙,给活活气死的。
他一死,桂州就落入了南汉之手,确实是马楚在岭南的定海神针。
只要张鉊拿下了楚藩,善待马氏族人,再以大义相召,定然可以招降。
张鉊这下放心了,当即任命张少敌为朗州长史兼朗州兵马督监,彭师嵩为衡州长史兼衡州兵马督监,其余李彦温、刘彦韬等将各有封赏。
随后彭师嵩主动请缨,要潜回溪州,去为张鉊招揽各溪洞蛮兵前来助攻。
张少敌也请命,愿意为张鉊去岳州招降马楚岳州刺史,义胜都指挥使王赟。
张鉊遂派杨继业携带加封王赟为岳阳伯,并准备把岳州义胜都水军,提升为禁军义胜镇的圣旨前去。
而要会溪洞蛮族首领,还要控制马楚之地,张鉊就必须要考虑湖南之地的镇守问题。
可是他现在,确实没有方面大将可以用。
思来想去,张鉊决定稍微冒一点险,他将跟随他南下的左神威卫中郎将山猪儿罗善德,提拔为江淮行省平章兼徐州府武宁卫指挥使,命他赶紧去徐州坐镇。
然后将刚到徐州两个多月的郭威,召到湖南来。
张鉊准备任命他为湖南行省平章,潭州武安军节度使,替张鉊镇抚湖南。
十月,张鉊命张昭就(马杀才)率步骑两万到达澧水边上。
惊恐的马希萼立刻派手下大将朱进忠率军两万兵,又招募朗州溪洞蛮兵一万五千,也进逼到澧水边,双方在澧州州城以东的小渡口镇对峙。
此地位于后世湖南的津市市,津市属武陵山余脉向洞庭湖盆地过渡地带,地形以澧水为天然分界线。
澧水西南岸为武陵山余脉,东北岸为长江中下游平原的边地,整个地势由南向东北倾斜,位置极为重要,号称九澧门户,是进入洞庭湖平原的东北入口。
不过张鉊此举完全是虚的,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南唐鄂州和江州水军来给他捣乱,于是在让张昭就进逼澧水之前,张鉊再次派出天使去江宁。
不过这次就不是派王九郎那种狠人了,而是吕胤这种温和派。
张鉊准备一面斥责李璟收容高保勖等叛贼,一面赐给李璟宝石、香料等,还要求他操练水军,准备帮助朝廷夹击马楚的岳州。
这一来安抚下李璟,让他觉得好像南平、马楚的灭亡与他无关。
二来给李璟一个假象,那就是朝廷还是信任他的,张圣人还是要依靠他镇守江南的,打消李璟做拼死一搏的决心。
但内里,张鉊继续在江陵大练水军,一旦南平水军完全被杜论赤心和赵延进控制,张鉊就会出动战船南下进入岳州。
当然,张少敌能够劝降王赟,那就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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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唐,寿州清淮军节度使刘仁瞻与鄂州武昌军节度使何敬洙,正为李璟的犹豫而心急如火烧。
作为南唐最坚定的抵抗派,两人都认为这是南唐的最后机会了。
若是能利用水军之利,掌握江陵和岳州,阻止周国建立强大的水军,南唐尚可支撑。
要是南平江陵的飞虎军和马楚岳州的义胜都两支水军,都被周国掌握,南唐就完蛋了。
何敬洙此人,早年跟随杨吴大将李简,虽然身材不高,相貌丑陋,但是骁勇果决,射术精湛更精通水战。
他一面与刘仁瞻频繁通信,以商量对策,一面不断上书李璟。
同时也积极开始行动,他派麾下牙将冒死进入岳州,意图为南唐方面招降马楚的岳州刺史王赟。
现在的关键,就看王赟如何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