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正奇已经来到襄阳府十五天了,十五天中,山南行省汇集超过三万大军。
其中有原本就驻守在襄阳府的有禁军威武、彰武、定远三镇九千人,加上刚从牙兵身份转为卫所军的威胜卫一千人,合计一万人。
从徐州赶来的马昭远(马鹞子),也带来了亲军右神威卫三千人,禁军雄武、灵武两镇六千人,以及徐州府卫所军武宁卫一千人,也是合计一万人。
阴正奇自己则带来了右龙骧卫亲军三千人。
在得到马希萼纵兵洗劫潭州城的消息后,张昭又派了山猪儿罗善德,率亲军左神威卫三千人护送马希广到达了襄阳府。
这样一来,张周光是在襄阳府囤积的精锐亲军和禁军就高达两万四千人。
加上卫所军两千人,以及综合需要命各亲军、禁军挑选的子弟辅兵六千人,阴鹞子手下已经合计有能够随时作战的战兵三万二千人。
论数量和精锐程度,虽然比不上张昭亲自出征攻打刘知远和耶律阮时,出动的四万大军。
但是对于南平这种只有水陆军一万多人,马楚这种发把长枪就算是士兵,也只有四万军队的小小割据政权来说,说是灭国大军,也不为过。
而阴正奇也早有攻灭南平的心思,大军在襄阳府合练了十五天,练的可不是野战。
因为这没什么好练的,张周的亲军和禁军中,超过三成的骨干,都是当初凉州那一批人,早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所以阴鹞子练的,其实是高家死守江陵,然后蜀国大军顺水而下,南唐军队逆水而上救援江陵的极端情况。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挥师南下,只不过是张昭不允许而已。
而且张昭连续让马昭远和罗善德来告诉他,决不能让江陵城毁于战火,以及重中之重的要保住荆王府的藏书楼,就更让阴正奇不敢冒险。
不过很快,就在阴正奇扳着手指算日子的时候,卢琰从江陵城传来了消息。
信使只说了很简单的一句话,中书知制诰卢琰,请征南大将军阴正奇立刻率大军逼近江陵城。
张昭现在已经把大将军和前后左右四将军的称号恢复了,不过不是常规军职,而只是单单用在这种场合的,给几个将军名号,更方便统一指挥,顺便代替五代那些难听的排阵使之类的官衔。
而让阴正奇率大军直接南下,就是孙光宪给卢琰出的主意。
那日卢琰连续两首诗词震撼孙光宪后,两人又详细谈论了半天,这时候卢琰才把张昭为何不让大军直接攻打江陵的原因,说给了孙光宪听。
这可是刚好搔到了孙光宪这个爱书成狂人的心头最痒处,又听到张昭称赞他收藏绝本、孤本功劳绝大后,孙光宪立刻就决定投靠了。
作为一个高季兴时期就是南平重臣的高家心腹,孙光宪很明确的知道南平高家的弱点在哪里?
那就是因为南平是天下诸国中最没有自保能力的,所以南平高家,实际上就一直在抵抗还是纳土奉献中左右摇摆。
他们抵抗肯定是打不过,搞不好会身死国灭。纳土奉献又觉得不甘心。
所以对付高家最好的办法,就是极限施压,当恐怖的命运已经来临,需要作出决断的时候,孙光宪才方便去劝说高家投降。
作为南平两朝重臣,孙光宪很认同卢琰所说的,南平高家唯一的出路,就是纳土奉献以换取绍明天子的恩赏,成为新朝的贵人,抵抗则必定全无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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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得到卢琰传递信息的阴正奇立刻点起三万大军,征召民夫四万人,共七万人开始从襄阳府南下,同时阴正奇命令左将军马昭远统兵八千为先锋。
从襄阳府到江陵,也就是荆州,从来都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顺着汉水而下,到了荆州西北的郢州贾堑镇后,再走陆路往江陵。
之所以这么选,是因为从襄阳走汉水而下,实在是太方便了。
而贾堑镇这里,汉水突然开始变得又宽又浅,非丰水期完全可以横渡,昔年王仙芝攻打荆南的时候,就是自贾堑镇横渡。
此时的湖北大地上,最重要的城市有三座,分别就是襄阳、江陵(荆州)、鄂州(武昌)。
呃!实际上后世也差不多。
整个湖北的精华,也就在以鄂州(武昌)和江陵为代表的江汉平原上,这里物产丰富,水运发达,人口稠密。
哪怕是只占据了一小块江汉平原的南平,仅江陵这一地就有四十万百姓,可谓是富庶到让张昭都口水滴答的程度了。
而守护江汉平原这鱼米之乡宝地的,则是北面的襄阳府。
襄阳面朝南阳盆地,背靠江汉平原,左侧是以巫山、武当山为主要的鄂西山地,右侧是大洪山,同时又卡住了汉水的关键。
襄阳退可屏障富饶的江汉平原,进可以控扼南阳盆地,使从中原南下的北方政权无法在南阳盆地轻易获得补给,必须费尽力气从中原之地,运送大量粮草辎重。
历来要守江陵,就必须要有襄阳府,不然的话,就算囤积重兵在江陵勉强守住,也会面临富庶的江汉平原,被彻底打烂的局面。
而且从历史上来看,没有襄阳,江陵始终是守不住的,迟早被攻陷。
这没有襄阳的江陵,就如同千日防贼,只要一个不留神,就全盘皆输。
所以历史上,襄阳就是南北争夺的关键所在,关二爷没有襄阳,为了它最后连命都搭上了。
南宋守襄阳,把如日中天的蒙古人都磨得没了脾气。
而此时的南平,他们就没有襄阳,反而对于他们来说,襄阳府就像是一头用屁股对着他们脑袋的大象,威胁又大又恶心人。
全有南阳盆地的中原朝廷,可以随时调兵南下打江陵。
更痛苦的是,郢州也不在南平手里,中原大军顺汉水而下之后,可以从容在郢州的贾堑镇汇聚,然后把江陵城围起来打。
契丹入中原的时候,高从诲几千里送重礼向刘知远表忠心,就是为了拿下郢州。
这样至少能避免中原王朝轻轻松松就可以对江陵来一招猴子偷桃。
可惜的是,刘知远倒是答应了,但入主中原的是张昭。
于是高从诲急了他亲率八千人去打郢州,结果出了一个大丑。
张周郢州刺史尹实,只率了郢州州县兵三千余人,就把高从诲的荆南军先锋给打的大败,进而引起了全军崩盘。
出了大丑的高从诲无奈,只能继续执行父亲武信王高季兴时期的策略,开始加固襄阳以南一百里左右的宜城。
宜城与襄阳一样,同样卡在汉水上,左依鄂西群山,东靠大洪山。
只不过宜城虽然地理位置关键,但是不能控扼南阳盆地,同时也并不能完全卡死鄂西群山和大洪山之间的这条通路,两边都有小路可通行,算不得什么关键之地。
只是对于没有襄阳和郢州的南平来说,宜城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阴正奇率领的三万大军和四万民夫很快就从襄阳出发,浩浩荡荡舟船二百余艘,船帆如林,旌旗蔽空。
南平在宜城的驻守了大约四千人的荆门军,并设置了荆门军水陆兵马使和宜城镇遏使两个武将在此守护。
只是他们虽然知道朝廷在襄阳囤积了大军,好像是准备去送马楚之主马希广回潭州,但他们还是没想到阴正奇会直接率大军南下来攻打宜城。
宜城中荆门军水陆兵马使刚得到消息,张周水军前锋使杜论赤心就到了。
杜论赤心准备了数十条火船,直接顺汉水而下,很快就将宜城外围的第一道水城门给引燃了。
本来作为南平军事重地的宜城段汉水,按规矩是要水中埋设木桩,布置铁索,以及最少也要有三座水寨遮护的。
但实际情况却是自后唐明宗即位之初,也就是公元926年,中原朝廷曾经派兵进攻过南平以来,二十年间,中原朝廷根本就没再对南平动过手。
而南平国小而富裕,产出的粮食、布匹以及大量手工业品需要销售到中原。
同时南平又很需要中原的盐、糖、牲畜以及通过丝绸之路来的香料、宝石等货物。
所以在这二十年中,作为南平北边重镇的宜城,实际上是中原和南平贸易的大型边境商业城市。
南来北往的客商都在此聚集,带来了天价的财货,荆门军从上面的水陆兵马使到下面的士卒,都在贸易中得到大好处。
哪还会在水中埋设木桩,搞铁锁横江这种影响贸易的防御措施。
于是张周的火船,很顺利就冲到了宜城的第一道水门。
南平水军毫无准备,等前一道水门都被烧毁大半后,他们才赶紧出发,想去坚守第二道水门。
而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张圣人义子憾山都水军都虞侯赵延进与将虞侯何继筠一起,两人各带小船数艘,勐冲而至。
特别是赵延进带长短硬弓三张,立在船头左右开弓,敌军应弦而倒着十余人。
前来关闭水门的南平荆门军水军士卒,被赵延进神乎其技的射术吓得魂飞魄散。
何继筠则赤裸着上身,手持大棓在江面纵越如飞,他怒吼一声,跳上一艘荆门军的小船,船上十余兵卒竟然被他一人打的纷纷落水。
麾下士兵见状,士气如虹,跟着何继筠勇勐冲锋。
他们连夺荆门军三条快船后,荆门军士兵恐惧之下竟然一哄而散,周军水军趁机控制了第二道水门。
而此时,宜城中的锦衣亲卫安插的探子立刻鼓动城中南北商贾开始鼓噪。
许多收了锦衣亲卫好处的兵卒,表面是在镇压,但实际上是在纵容,城中很快就乱了起来。
而早知道会发什么的大豪商们则率护卫直接围住了宜城镇遏使的官邸。
这些人虽然顶着商人的名头,但实际上可不是待宰的肥羊,能在这种大江大河的关键处混大豪商这个层面的,手下谁没几十上百满手血腥的打手?
他们中好多都是山贼水匪转行,甚至不少都是历年失去了节度使的牙兵落草后组成的。
这些豪商的突然起事,直接打了荆门军一个措手不及,他们迅速攻进宜城镇遏使的官邸,挟持着这位镇遏使来到了城头,守城士卒见状大哗,扔掉武器就各回各家。
这边水城的水陆兵马使还在想,是不是抵抗一下?
结果后面的宜城都打开大门投降了,于是他也很干脆的让兵丁打开水城大门,放周军入关。
不过一个上午,南平高季兴、高从诲父子苦心经营的汉水门户宜城,直接就开城投降。
被金钱腐蚀了个透的四千荆门军兵卒,一共战死不到六十人,就放弃了抵抗。
阴正奇压根就没有进城,他命亲军左神威卫都虞侯王全斌率一千人留守宜城后,大军继续南下。
宜城之下的第二个城市就是荆门军的老巢荆门。
可是由于宜城实在太过重要,荆门军基本都是驻扎在宜城的,荆门城中反倒只有千余兵丁。
他们根本无力抵抗周军南下,阴正奇没费吹灰之力就攻占了荆门。
至此,南平的江陵城,门户大开。
不过此时,就不能继续蛮干了,因为江陵可不是什么小城,自东汉末关羽加固江陵城开始,此城历朝历代都有精心维护,高季兴父子更是重视江陵的防御。
此时的江陵,沿江有水寨七座,陆上有烽火台十余座,城市分为南北两城,又有长江天险可以依靠。
南平水军多达万人,可载士兵六百人以上的中小型楼船有十几艘。
城中粮食充足,百姓受了高家几十年庇护,人心可用,贸然动用武力,就会把后路全给堵死。
于是,阴正奇命马昭远为先锋,统帅骑兵六千,拿着张昭下达的圣旨,前往江陵城晓谕高从诲,而这也正是孙光宪的谋划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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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城中,宜城和荆门被夺取的消息刚刚传到,江陵北岸就狼烟四起,高从诲刚刚下令关闭江陵六门,马昭远的骑兵就到了江陵城外。
高从诲接到张昭的谕旨,看到来的人是江淮行省平章、徐州府武宁军节度使、亲军右神威卫中郎将、酒泉郡公马昭远,立刻就意识到,朝廷大军是真的来了。
高保勖骑着一匹黄马,从远处飞奔而来,他扑倒高从诲身边,大声喊道:“大人休要惊慌,请速速依儿臣之计行事。
咱们先紧守江陵城,同时派信使前往孟蜀、南唐和马希萼处,说明唇亡齿寒的道理。
只要咱们能坚守江陵一个月,三方援兵必然会到,就算不能击败周军,也能让他们退走。”
高保勖这么一说,南平水军都指挥使李端,衙内都虞侯梁延嗣,牙将李景威等十余军将纷纷附和,誓言要与周军决战。
高从诲身体本来已经相当虚弱,但被朝廷大军到来的事情一刺激,结果竟然精神大振,他看着高大的江陵城,对于高保勖的提议有些心动。
“若要坚守,城中百姓若何?”
高从诲稍有迟疑,因为江陵城虽然城防坚固,但毕竟承平几十年后,城内居民高达数万。
加上这会紧急封闭城门,有很多人没有来得及出城,恐怕城内现在有近十万百姓。
这么多人,对于守城方来说,可不都是好处,反而人多眼杂,围城日久后容易引起乱子。
况且城内的粮食再是充足,也肯定无法供应十万人的长时间消耗,搞不好两三个月,就要粮荒了。
高保勖听了父亲的话,顿时眉毛一竖,瘦弱的脸上,浮现出了与他健康状况不相符的狠辣。
“大人,事到如今哪还管的了这么多?趁周军还未围城,将老弱分批驱逐出城,只留丁男健妇在城内,以军法编之。这样既减少了粮食消耗,又可得万余精壮帮助守城。”
高从诲愣了一下,他突然发现,这个他最喜欢的儿子,竟然如此狠毒,但同时,高从诲也勐然清醒了一些,他缓缓摇了摇头。
“我父子在南平,受百姓供养几十年,今驱逐妇孺出城送死,留下他们的父兄子弟在城头催筋折骨,太过矣。”
高保勖嘴巴一张还要再说,高从诲把手一挥,“某先见过朝廷使者再说,此事还要三思。”
说完,不等高保勖开口,高从诲就在心腹牙兵的簇拥下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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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光宪在府邸中停歇了片刻,随后从一隐蔽小门而出,直接就往高从诲寝宫跑去。
他可不会在刚才那种情况下提议投靠,因为明显高保勖是有备而来,不然李端、梁延嗣等人不会立刻附和。
这要是他孙光宪开口说要投降,高保勖不敢对病重高从诲怎么样,但杀他一个掌书记还不敢?
高从诲实际上也在等孙光宪来,因为自南平的‘国师’梁震去世后,作为梁震钦点的接班人,孙光宪就一直在处理全南平的政事。
高季兴、高从诲父子非常信任他,这种事,必定也要听孙光宪的建议。
孙光宪也是从后门进入的荆王宫,他直接就在一个高从诲心腹内侍的指引下,来到了高从诲在王宫中的密室。
高从诲见孙光宪进来,一把就抓住孙光宪的手问道:“孟文以为如何?我高家还能拥有南平吗?”
孙光宪果断的摇了摇头,“臣昔年就跟大王说过,南平之所以国小还能存,全在中原变乱。
但今中原有圣天子出,天下一统的大势已经很明显了,南平想以三州之地逆势而为,无异于螳臂当车。”
高从诲还不死心,他继续问道:“以江陵大江天险兼水军犀利,更有兵将同心,再加蜀、唐援兵,也不能守吗?”
孙光宪这次点了点头,“能守!正如十郎君所言,只要咱们能守住半月,蜀、唐援军一到,王师必退。”
“既然如此,孟文为何还说不能守?”高从诲眼中波光闪动,面上去好像是很疑惑一般。
孙光宪毫不在意高从诲审视的目光,因为他根本没想过要出卖高从诲,他想的,还是尽力为高家争取到一个好结局。
“臣说能守,是因为此次定然可以守住。臣说不能守,是因为明年王师又来,该当如何?”
孙光宪一句话,就把高从诲给问愣住了,他接着说道。
“蜀国未有切肤之痛,能救一次,甚至两次,第三次还会来?
南唐自顾不暇,这次他只要敢出兵,那么明年朝廷大军一定会再进淮南征讨他,李璟魂飞魄散下,还敢再救江陵?
楚国马希萼变乱之后,国力尚不如我,怎能作为依靠?
况且请人出兵,不给钱粮财货,他们又怎肯退去?即便给了钱粮财货,到时候江陵屡经战乱,城郭毁坏、民生凋敝,府库空虚,高氏何以为存?”
高从诲无言以对,浑身上下的力气,就好像被抽干了一样,他哐当一声,重重坐到了胡床上,只是心里还是非常不甘。
此时,孙光宪上前一步,抓着高从诲的衣袖说道:“大王此前何其英明,以副使三郎入京朝拜,得天子欣赏,又为十四郎求得与圣人心腹勋臣联姻。
臣更听闻绍明圣人有意为其义长子张烈成,求一高氏远房娘子为妾。
这天下诸国间,还有比高氏与天子更亲近的吗?
纳土奉献,献出去的不过是区区三州十七县之地,得到的却是满门公侯与国同休,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划算的吗?
大王再不决断,真要看着高家与南平百姓血流成河吗?”
孙光宪三声怒喝,只吼的高从诲心神震荡,内心深处,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隙。
“孟文说的,都是谋国之言啊!不过我高从诲自继位以来,二十年夙夜兴叹始有此局面,实在无法轻易舍弃,且容我再三思一二。”
孙光宪没有继续逼迫高从诲,因为他知道,以高从诲的智慧,能想明白这个问题,他再说下去,就要适得其反了。
更何况,今日高保勖的举动,应当也能警醒高从诲,让他迅速做出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