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般人印象中蜀军战斗力很弱不同,其实蜀军的战斗力,是挺不错的。
只不过,蜀军的战力特质,点的有点偏。
首先来说,蜀中的精华在于盆地中的成都平原。
自从李冰父子建成都江堰之后,此地水利设施完备,沃野千里。
只要官府不是太过于盘剥,哪怕是庶民日子都能过得不错,所以有天府之国之称。
但是对于蜀军来说,成都平原就不那么让人舒服了。
因为这地方,非常适合骑兵作战,但同时蜀中虽然不缺驮马,却少有战马。
因此蜀中也没有多少骑射之风,打骑战根本没戏。
这就导致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场景,但凡中原大兵一到成都平原,全蜀上下,立刻就失去了抵抗能力,只能看着对方的铁骑,肆无忌惮的来去。
所以历来蜀国防御外敌,一般是两个倚仗。
一是让汉中充当肉盾,尽量让决战发生在汉中一带。
汉中平原虽然也是平原,但相对蜀中面积更加狭小,多丘陵,关城极多。
蜀军可以充分利用丘陵砦堡和城关,抵消中原军队的骑兵优势。
第二个倚仗就是当汉中守不住的时候,就把敌人放进来,利用剑阁和阆中等地天险,把敌人堵在后世广元、巴中这一带。
这地方山高林密,河谷纵横,地形落差极大,骑兵到了这完全发挥不开,极易被伏击。
同理,长江上则依靠夔州,也就是夔门天下雄的重庆奉节白帝城,卡住长江口,并依靠周围高山,阻挡敌军。
而面对这种作战需求,蜀军中极少有骑兵这个兵种的发挥空间,一般配备,也只是少量的精骑,大部分的蜀军,都只能是山地兵。
是以蜀军强于山地作战,平原上,基本就属于被动挨打。
而从装备上来说,蜀军有个极大的优势,那就是蜀中多竹子。
这玩意在后世,已经失去了八成的经济和战略价值,但在这个时代,竹子差不多算得上是速生木材,有极大的战略价值。
一是可以做成各种运输工具和箱包,千万不要小看这个优点,历来蜀军粮草辎重的转运强悍的秘密,全在这个地方。
其次蜀军擅长用竹木做弓弩,特别是竹弩,虽然杀伤力和射程距离正统的弩箭有一定的差距,但你架不住它多啊!
威力虽然小,但也是能射杀鸟兽的,对付全身铁甲的目标不行,但对付轻甲和无甲的目标,还是很有威胁的。
而且正因为威力小一些,所以射击速度反而快,竹木做成的弩箭杆便宜又量大,容易形成密集火力。
两个月前蜀军主帅张虔钊亲率精锐奔袭长安,结果被刘再升率四千骠骑兵击败。
在前锋就要山崩的时刻,就是蜀军后军赶到,顿时万弩齐发稳住了形势。
刘再升的四千骠骑兵只披了轻甲,结果人马多被射伤,冲了好几次都冲不垮蜀军的竹弩大阵,才不得已撤退。
要不然绝不至于让张虔钊损伤一千多人,就安全退了回去。
而张虔钊此人,其实并非蜀中人士,而是辽州人。
不过这个辽州跟辽东、辽西无关,而是在后世的山西左权县一带。
张虔钊幼年时,就在李克用、李存勖父子手下作为突骑使,悍勇有武力,弓马尤其娴熟,与后唐明宗李嗣源关系极好。
明宗时期,擢拔他为护驾亲卫指挥使,恩宠可见一斑。
后来末帝李从珂在凤翔城头哭得皇位的时候,感激李嗣源厚恩,无力阻止的张虔钊,于是愤而投靠了后蜀孟知祥。
作为这样一个跟随过李克用,本身也弓马娴熟骑将出身的主帅,他当然知道河东、代北精骑的厉害。
而对于上次在香积寺外击败他的雍凉铁骑,张虔钊更有着清醒的认识。
这支骑兵,远胜现在中原的骑兵,凶悍程度比之当年晋王的铁骑也不遑多让。
而张虔钊在孟蜀十年间,虽然想尽办法给孟知祥父子练出了两千铁骑,但完全不能与长安周围的雍凉铁骑相比。
张虔钊也知道一直不停在蜀军周围游奕的雍凉骑兵在等什么,他们在等真正的铁骑到位。
因为蜀军竹弩大阵,对付不了全具装的铁骑和着两层铁甲以上的重步兵。
一旦这些铁甲到齐,他们立刻就会进攻。
张虔钊也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在等中原雍辽大战的结果。
这也是明明子午谷这破地方能进不能退,他还敢出兵的原因。
作为昔年跟随庄宗李存勖,在定州城下大败过契丹人的勇将,他对于这些年契丹人的武力增长,有足够的认识。
在他眼中,代北精骑没落之后,天下间骑兵,就要以契丹人为尊了,雍军面对契丹铁骑,基本也讨不了好。
嗯!这个判断,其实很准确,只是很不巧,他遇到了张昭。
如果没有这个时空的雍凉铁骑横空出世,契丹骑兵,确实要算如日中天的第一梯队骑兵了。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张虔钊信心满满的直扑长安。
然后前锋九千人直接在香积寺外,被刘再升四千骑兵突袭,差点被打了个全军覆没。
若不是后军一万三千人赶到,射退了刘再升,他差点就滑铲了。
现在面临这个无法退回去的子午谷,张虔钊只能让蜀军沿着子午谷到凤翔府修筑砦堡,一边沟通凤翔府自守,一边等待中原大战的结果。
如果辽国大胜,那么张虔钊就准备直接收买刘再升。
在张虔钊看来,作为雍王岳父的长安留守曹元忠可能难以收买,但是刘再升这种武将,按照此时牙兵牙将的德行,不难收买。
为此,他已经请来了孟昶的诏令,将要以检校太保,晋昌军节度使,长安留守,封秦国公,赐蜀中良田三千亩,锦缎五千匹,美貌宫人五名的代价,招降刘再升。
如果契丹战败,呃!哪还等什么?
张虔钊已经准备好了,如果雍辽大战,雍国是战胜方,他就立刻率军往凤翔府突围,然后和占据凤翔府的孙汉韶一起走斜谷水(褒斜道)退回蜀中。
毕竟张昭当时为了骗取孟昶三十万石粮食,默许蜀国拓宽、疏通了褒斜道,这会张虔钊正好用来跑路。
只是张虔钊没想到,雍辽决战的胜负和张昭进位周天子并预备称帝的消息,早就传到了长安,只是长安留守曹元忠封锁了消息。
这位张天子的好岳父,能力不算很突出,但那也是相对来说。
作为历史上能在归义军这种情况下,表湖三十年而没出什么大问题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庸才?
曹元忠准确的算中了张虔钊在等什么消息,于是他干脆严密封锁消息,一直把蜀军拖在子午谷附近。
他等的,就是充銮驾护卫使冯晖率领的这一万五千人援军。
此时蜀国,正在顶在周国的屁股后面,实力也不算弱,动员能力还很强。
如果不把他们打疼,以后张昭与契丹、刘知远和吴唐大战的时候,哪能安心?
于是曹元忠所求的,就是要狠狠打击蜀军,这也是张昭的要求,不求占蜀国一寸土,但一定要把孟昶给打怕。
因为张昭知道,孟昶就是个承受力很弱的权二代,只要打没他的信心,他就会很快沉迷酒色之间,在锦官城中把后宫当青楼逛的。
那时候,张昭就可以安心对付其他真正的强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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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底,从凉州出发的张昭家卷,在冯晖率领的一万五千大军护送下,到达了长安以北的乾县一带。
此次冯晖带来的一万五千人中,其中超过一万人都是征召起来的各族义从骁骑和少量团结弓手。
剩下的几千人中,有冯晖掌握的银枪效节都一千二百人,原本护卫凉州永训宫和永寿宫的番上宿卫一千人。
这二千二百人,都是有六成披铁甲的精锐。
他们一到,曹元忠手下的兵力,立刻就富裕了起来,从九千多人,增加到两万四千人,精锐甲兵都有四千多人,足够对付蜀军了。
而此时蜀军,还在沿着子午谷一两里地就建一个砦堡,用这种笨办法,保证大军的行动不受阻碍。
并且张虔钊还把自己精心训练的两千骑兵给放了出去,进行一定程度的遮蔽。
而凤翔府的孙汉韶,也领兵往郿县一带移动,以接应张虔钊。
若说秦军耐苦战,那蜀军最大的优点,就是耐苦熬,而且是非常突出的能熬。
他们的行军和扎营条件放到张昭这边,麾下军马估计早就支撑不住,宁愿出去死战了。
但蜀军不但能支撑下去,他们还能继续不断的修砦堡,干起活来简直就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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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晖一到,曹元忠就将军权交给了冯晖和刘再升。
他就是这样,除非张昭明确要他领军,不然军权是能不沾手就绝不沾手。
因为他不需要沾手,现在曹家什么也不干,也是大周最顶级的勋贵。
要知道张昭后宫最受宠的四个女人中,三个都是曹家延字辈的。
曹元忠现在考虑的,不是怎么增加权力,而是如何削减权力?
要不然以后培养出一个头脑不清楚的后辈,曹家就危险了,高处不胜寒啊!
十二月底,冯晖督军在长安西南的鄠县牛首山到盩厔黑河之间,发现了仍在不停土木作业的蜀军。
冯晖先命人放出假消息,说契丹大胜雍国,并把雍王张昭困在了陕州,关中雍军都要出关去解围,以此吸引张虔钊放弃砦堡主动出击。
不过,张虔钊这种跟着李克用打过仗的曾经鸦儿军精锐,哪有这么好忽悠!
前几月收到一点消息都难,现在突然大规模出现了如此清楚,还对蜀军这么有利的消息,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这肯定是假消息啊!
张虔钊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可以肯定雍辽大战,一定是契丹输了。
他哪敢主动出击,反而将阻击的偏师放在了牛首山,然后率主力渡过黑河西走,还派信使让孙汉韶紧守郿县,不可贸然前来。
冯晖见张虔钊不上当,于是于与刘再升分兵而进。
刘再升领四千骠骑兵绕过牛首山,去纠缠已经渡过黑河的张虔钊主力。
他自己亲自督率步骑一万五千人,围攻牛首山的六千蜀军。
不过,刚刚回到中原,因为没参加雍辽洛阳大战,而急着立功的冯晖,立刻就碰了个钉子。
这六千蜀军,是孟蜀的昭武军,乃是蜀军精锐,率领他们的孟蜀昭武马步军使高彦俦,能力也还不错。
蜀军在牛首山上,削木为拒马,插竹排为木栅栏,居高临下用弓弩和石块招呼周军。
周军身穿重甲,仰攻吃力,蜀军则本身就擅长山地战,在山间纵越如飞,从各个方向袭击周军。
冯晖连战三场都无功而返,就知道计算失策了。
他不再纠缠,当即命令副将吴继兴率三千骑兵看住牛首山的蜀军,进而率主力去汇合刘再升。
三日后,冯晖亲率步骑一万人在盩厔县城东北,黑河西畔,追上了想要往凤翔府撤退的蜀军。
盩厔县虽然山地多平原少,但刘再升提前堵住了张虔钊进入南部秦岭梁的路,逼迫张虔钊只能冒险通过北部的渭河平原去凤翔府,结果正好被冯晖追上。
冯晖和刘再升从南北两边夹击而来,张虔钊只能让大部分是步军的蜀军,在平原列阵应对骑兵冲击。
到了擅长的平原战斗,周军立刻就发挥出了应有的水准。
冯晖先是尝试冲击了一下,结果蜀军军阵严整,弓弩众多,不露破绽。
冯晖立刻命精骑组成游奕骑,以数十骑为作战单位,截断蜀军取水的道路,还不断骚扰、威吓,让列阵的蜀军不得休息。
张虔钊也想让兵卒轮流休息,但每当蜀军想要轮换,冯晖就命令以银枪效节都为首的重步军结阵连环而来,张虔钊被迫只能让兵卒再次披甲。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蜀军全军上下都异常疲惫。
这种战还是不战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不但会在体力上形成极大消耗,对精神的消耗也是非常大的。
拖到第二日,蜀军就支撑不住了,作为步军竟然主动上前求战。
冯晖眯着眼睛,老猎手般呵呵笑着对前来的刘再升说道。
“大使郎君,蜀军尚能列阵,前进后退仍有章法,不可战,我等当再熬一熬他们。”
刘再升当然也深深知道蜀军这种几乎全步军的弱点在何处,他抬手指向张虔钊中军大旗的方向。
“确如冯公所说,蜀军强韧,还是得要再熬一熬,唯一可虑者,就是张虔钊的两千骑兵。
虽不能与我大周铁骑相比,但还是要防着他们遮蔽大军,甚至是猝而杀出。”
冯晖哈哈大笑,对着刘再升说道:“大使郎君是以己度人了,两千骑兵在我大周,不算什么,很多时候都会用来干脏活累活。
但在孟蜀,骑兵可是人上人,让他们掩护步卒,几无可能。
而且似张虔钊这等人,深知军阵之上的凶险,恐怕现在已经在谋划着如何逃走了。
这两千骑兵,就是他活命的本钱,根本不会用在这时候。”
刘再升愕然了半晌,在他心里,压根就没考虑过主帅会把精锐骑兵留着用来跑路这些事情。
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的甩了甩头,按照冯晖命令率军避战去了。
蜀军之中,张虔钊一见周军开始后撤,就知道麻烦大了。
他遇到了经验丰富的战场老手,对方根本就是在等着他的军队支撑不住。
果然,到了第三日,两万三四千蜀军在旷野中披甲持矛罚了三天站,又累又渴,生理和心里上的负担,基本都到了极限,再也无法严格按照主帅的要求列阵前进了。
冯晖于是立刻通知刘再升出击,周军从南北两个方向,向蜀军发起勐攻。
银枪效节都等重步自正面而来,骑兵穿插两翼。
冯晖十八岁的儿子冯继业身先士卒,当先率三百甲士撞进蜀军大阵之中。
蜀军的竹弩无法穿透周军的扎甲和棉甲,少量的伏远弩等又无法造成大量杀伤。
双方应战没到一个时辰,两万多蜀军,直接被人数只有他们一半的周军打崩溃。
张虔钊也果然如同冯晖预料的那样,并没有率骑兵反攻或者掩护步卒,反而在步卒崩溃之前,亲率骑兵突围逃跑。
刘再升当然不会让他跑了,他与冯晖之子冯继业,集合了六千骑兵紧追不舍。
张虔钊蒙头就跑,跑到郿县五丈原的时候,仅仅只剩下了六百多骑。
不过这时候,从凤翔府点起大军前来救援的孙汉韶,也亲率九千精锐赶到。
孙汉韶此人也是代北武勋出身,他的父亲李存进乃是昔年李克用的十三太保之一。
一直等到在庄宗李存勖死后,才在明宗李嗣源的暗示下改回本姓。
孙汉韶自幼就在军中长大,戎马数十年,在孟蜀时入则掌握禁军,出则控制藩镇,他的一万蜀军,实际上就是孟昶调拨的禁卫。
这一万蜀军进入凤翔府后,号令严明、秋毫无犯,是此时难得可以称一声仁义的军队。
刘再升远远看去,五丈原下旌旗招展,金鼓阵阵,蜀军进退有度,还背靠山塬列阵,就知道肯定是冲不动的。
而且他们狂追八九十里地,也早已人疲马乏,强行攻打很可能就要吃亏,于是干脆全军休息等待冯晖的援军。
孙汉韶也见周军铁骑多高头大马,铁甲肃杀,不敢贸然率军上前。
双方对峙半日之后,蜀军趁夜从五丈原退回了褒斜道,返回蜀中去了。
见蜀军退走,刘再升留两百骑看守褒斜道,防止蜀军去而复返,随后与冯继业率军收复凤翔府大小州县,清除散落在凤翔府没有来得及退走的蜀军残余。
完成之后,刘再升自守凤翔府,命冯继业率三千骑,去往西北的秦州支援阴鹞子。
阴鹞子本身在周国内,就是第一善守的名将。
张昭自西行去于阗起,阴鹞子一直就担任镇守一方的重任。
而秦州又经过了阎晋六年多的治理,经营的密不透风。
孟蜀的安思谦督军一万五千到秦州前,刘再升早就将兵力收缩,百姓也已经迁移。
安思谦四处碰壁,围城秦州断断续续打了两个月也一无所获,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因此冯继业的三千骑兵一到,安思谦以为周军大至,慌不择路就开始撤退。
结果早就在城中憋了几个月的阴鹞子,立即前雄武镇骑兵出击,双方夹击之下,兵员素质和将领能力都不如孙汉韶的安思谦部,丢盔弃甲,伏尸数里,仅仅有千余人走小路翻山越岭逃回了蜀国,连安思谦本人都被冯继业生擒。
在安思谦全军覆没的同时,冯晖的清剿战也基本结束。
张虔钊率领的两万四千蜀军精锐,被阵战三千余,俘虏上万,除了跟着张虔钊的几百骑兵逃脱以外,几乎全军覆没。
翌日,冯晖遣人手持张虔钊大纛和牙门旗,到牛首山下招降山上蜀军。
昭武军马步军使高彦俦本欲自杀,但被左右劝下,在冯晖承诺不杀一人后,六千蜀军下山投降。
自此,孟昶命三路大军进攻关中,一共出兵五万六千余,除了孙汉韶攻下过凤翔府并且全身而退以外,其余两路基本全军覆没,损兵四万余,蜀中精兵几乎丧尽。
锦官城的孟昶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犹如冬日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他一面在整个蜀国大肆征兵,一面把在川东的部队都调往汉中、利州(广元)一带,什么雄心壮志,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