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晋开运二年,公元944年,十二月十八,杜重威让人宰杀战马,再把所有的粮食拿出来,供给大军饱食一顿。
自从被围,晋军普通兵卒,还从未放开肚子吃一顿。
此刻未到朝食,就有大块的炖马肉吃,还不限量,兵卒们吃的满嘴流油,喜笑颜开。
吃饱之后,杜重威命军士们出营列阵,众兵卒都以为杜重威是要带他们突围,虽然免不了厮杀,但总算不用在这旷野苦熬,因此士气还不错。
不过,就在兵卒们列阵完成之后,却见无数甲兵手持银刀分守各处,大军主帅杜重威只着便衣出营说道。
“尔等方才所食,已是大营中所有的粮草,就连战马,也大多宰杀,朝廷亦无援军来。
现已食尽途穷,当与汝等共求生计,左思右想,唯有向大辽天子乞降这一条路了。”
兵士们愕然,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惊愕之间,邓州威胜军节度使宋彦筠和定州义武军节度使张彦泽,各带甲兵抽刀威吓。
“愿从都部署者,弃械袒右,不从者可自行渡河与契丹战!”
士卒们本来就没有多少立场,他们当兵大多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或者就会打仗杀人,不会生产,只能做个武夫。
他们效命与契丹搏杀,无非是出于朴素的民族感情和想要得到朝廷的奖赏搏一个富贵。
此时他们顶头上司各镇节度、刺史又没露面,兵卒们只感觉茫然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紧接着,李守贞又跳出来劝说道:“主上失德,信用奸邪,猜忌我军,我等进退无路,不如投顺北朝,别求富贵。”
这时候,石重贵重伤者给三端帛的杀伤力,立刻就显现出来了。
不少兵卒哪怕觉得投降契丹人万分屈辱与不甘,但被李守贞言语一挑唆,也觉得有些寒心,不想再给石重贵卖命了。
叮当一声,不知道谁第一个扔掉了手中的长枪,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兵刃落地的声音响成一片。
等到这时,各镇节帅也出来开始安抚兵卒们情绪。
那些不愿投降的兵卒,看到自己的节帅竟早已屈膝,顿时悲从心里,大营中哭声一片。
杜重威不怒反喜,赶紧命高勋再去契丹人营中,将这个‘好消息’报告给耶律德光。
虎刺勒趁这个机会,假意去安抚武宁军兵卒,却直接走到了还剩下的三百多原凉州大马之中。
虎泰双目圆睁,惊怒交加的看着虎刺勒。
“这杜重威怎的如此无耻?竟然投降契丹!那咱们成什么了?辛苦东归,然后又给胡人当奴隶?”
虎泰等人虽然就是草原上的胡人,但自从跟了张昭以后,压根就没把自己再当成胡人过,而且把唐儿身份看的无比重要,常以老牌归义军自居。
他们虽然堕落了,可以心安理得的在晋军中享受富贵,但对于投降契丹人,给契丹人当灰孙子,他们还是万难接受。
虎刺勒一到,武宁军的其他兵将也围了过来,他趁机看着周围的武宁军将校们说道。
“我等皆是南人,家小财货皆在南,若是投靠,契丹主安肯放我们南归?何日才能与家人团聚?”
众将一听,都觉得有理,虎刺勒赶紧压低了声音说道。
“虎泰和马都虞侯且去收集好战马,寻个机会,咱们舍了大军,绕道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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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高勋第三次到达了辽军大营。
耶律德光听到报告,竟然还是有点不放心。
因为从他角度来说,耶律德光仍然有点难以相信,杜重威愿意为了一个口头承诺,就率晋国全部精锐,背叛姐夫和侄子。
天下间怎么有这么好骗的人?天真的让我光哥都觉得有点不真实。
于是他准备让一个替死鬼过去探探路。
这要是真的就万事大吉,有埋伏也是替死鬼送命。
他想了半天,最合适的探路者,还得是赵延寿。
说干就干,耶律德光直接就让人把赵延寿召来。
为了让赵延寿死心塌地的去冒险,耶律德光更以龙凤赭袍赐下。
此时的赭袍,可不是指暗红色的长袍,而是指赭黄袍。
本是天子所穿的衣袍,赵大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黄袍就是赭黄袍。
赵延寿见耶律德光突然赐他赭黄袍,顿觉万分诧异,他还并不知道杜重威今日就要投降,所以有些摸不着头脑。
笑嘻了的光哥走过去,亲热的让赵延寿不但要多礼,还亲自把赭黄袍披到了赵延寿身上,随后指着远处的杜重威使者高勋说道。
“晋人乞降矣,汉兵皆尔所有,尔宜亲往抚慰。”说着,又把另一件赭黄袍放到了赵延寿右肩上。
赵延寿本来狂喜之下,感动的都快流泪了,但一看见耶律德光又给了一件赭黄袍,心里顿时警惕不已。
耶律德光倒是毫不隐瞒,“此赭袍乃是赐予杜重威的,因为他也向某求为中原天子。”
耶律德光说话故意说得又缓又慢,等到赵延寿都快忍不住的时候,才继续说道。
“但燕王应知某是为了稳住晋人所用,尔与某,恩同父子,岂是杜重威可比?”
又是不要钱的好话往外面甩,偏偏赵延寿还就吃这个。
闻言不但不认为耶律德光是在忽悠,反而还认为耶律德光对他交心,一切都据实以告。
当下,赵延寿拜别耶律德光以后,立刻率领卢龙军二三百骑,往晋军大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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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逢早日间吹了一点小风雪,赵延寿等人身披白袍,在漫天风雨中,跟着晋军派出的引导骑兵,车马齐全的渡过滹沱河,去接受晋军投降。
杜重威等人早就在营门口等候,雪中视线受阻,只看见有身穿赭黄袍者,身坐马车中引数百辽骑至。
杜重威和李守贞、张彦泽等人,还以为是耶律德光亲自到了,感动不已的他们立刻下拜迎谒。
结果没想到近了才发现,来的人不是耶律德光而是是赵延寿。
众人鼻子都快气歪了,可是拜都拜了,也没法让赵延寿拜回来,杜重威等人也只能敢强忍着不言语,继续完成拜谒。
自觉又压了杜重威一头的赵延寿极为得意,立刻将耶律德光给的赭黄袍递给杜重威。
“天子召尔等前往拜见。”
杜重威一看耶律德光连赭黄袍都舍得给,顿时心花怒放,刚刚拜了赵延寿的一点‘委屈’,立刻烟消云散。
这无耻之徒竟然就当着众人的面脱掉外袍,换上耶律德光给的赭黄袍,恭敬的向北三拜。
拜完之后,杜重威丝毫没有愧色,反到兴奋异常。
他看着赵延寿,不但一点也没有乞降之人的卑微,还隐约以中原天子自居。
“还请燕王引路,某当亲往拜见上国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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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军营门口,赵延寿引杜重威前往拜见,耶律德光立刻让辽军大开营门迎接,见晋将都来拜见,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站在耶律德光身边的晋朝降将周儒,一个一个的按照身形相貌辨认,随后在耶律德光耳边轻轻耳语了几句。
耶律德光不动声色的扶住就要下拜的杜重威,“卿等弃暗投明,某心甚慰,从即日起,不提前嫌,无有偏见,使契丹与汉,同心戮力。”
说着,耶律德光把着杜重威的手,极为动情的继续忽悠。
“汝国立功中国,我当不负前言。”
杜重威听罢,泪珠从眼眶中滚滚而出,当即伊伊呀呀的颂唱了起来。
更率众人于耶律德光面前边呼边舞,按照拜见天子的最高礼节,山呼舞蹈,叩头谢恩,一众晋将丑态毕露。
舞蹈完毕,耶律德光假装左看右看,好像是漫不经心的问道。
“昔日在安阳河边义救从人之皇甫节帅可在?
听闻武宁军节帅乃是凉国来的达旦人,最擅长舞蹈,且出来一见。”
杜重威、李守贞等闻言四面一看,这才发现,虎刺勒竟然没在人群中。
这皇甫遇他们是知道的,是杜重威怕他冲撞耶律德光,被软禁在了营帐中,只是这虎刺勒,怎的没有跟来?
杜重威有点讪讪的,他拱手回答道:“皇甫遇生性莽撞,虑其冲撞陛下,便让其在营中待命。
至于虎刺勒,臣亦实未注意,想来不会走远,臣请派人探查。”
耶律德光脸色不变,无所谓的挥了挥手。
“且让皇甫遇来晋见,至于虎刺勒,他若是不辨真主还敢逃离,日后定有他后悔的时候。”
十二月二十五,耶律德光封杜重威为太傅,李守贞为司徒,尽数吞并六万余晋军。
而且他这次也学乖了,并未立刻直接挥军南下,而是先准备占据河北之地,再做打算。
二十六日,耶律德光以杜重威为先锋,引大军到恒州城下,杜重威亲自出面命守将王周开门投降。
王周只有二千守军,且未必都肯与他死于此地,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后,他在城头大哭。
“受晋厚恩,不能死战而以城降,何面目面行见人主与士大夫乎?”
哭罢,王周径直返回署衙,寻了一斗烈酒一饮而尽,随后便要抽刀自刎。
而王周两个儿子知道父亲神色不对,一直暗中跟随,见王周要自杀,害怕此举激怒契丹人,飞扑过来抱着大腿嚎哭劝说。
“大人尽了忠臣之节,子孙徒呼奈何?”
这时候,在署衙中的恒州军校也赶过来苦劝,他们一起抱住王周,半挟持着他往东城门而去。
耶律德光顺利进入恒州城,当即册封王周为武胜军节度使,数万契丹兵马,终于不用在于野外露宿了。
而契丹大军进城以后,耶律德光只修整了一日,就迅速做出了调遣。
不搞兵事,改玩政治以后,耶律德光终于有了发挥能力的时候。
他没有急着南下,而是派大将麻答,带着辽军以及投降的晋军一万,向北去往代州。
代州刺史王晖见数万兵马至代州城下,其中更有不少的晋军降卒,方才得知杜重威已经献了大军投降,当即也不含湖,立刻滑熘的也选择了投靠。
这一下,契丹人没有南下,反而以两万兵马占据了代州。
代州及雁门关一带,历来就是太原的北大门,契丹人在这里屯兵两万,立刻就把刘知远的河东兵给吸引到了猩县一带,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接着耶律德光遣汉奸耿崇美取易州。
这耿崇美虽然在后世名声不显,但在历史上,他们是与韩德让家族齐名的标准契丹化汉人家族。
耿崇美更是娶了耶律德光的族妹卫国夫人耶律氏,此时身份地位远在韩家之上。
易州刺史郭璘,也是代北武勋的一员,他是上次晋军打破易州后,留任易州刺史的。
更可以说是晋军白团卫村大战胜利后,唯一保有的战利品。
郭璘此人,治军严谨,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很受士兵和不堪契丹奴役之民的尊敬。
易州临近幽州,郭璘能在这里站稳脚跟,使得耶律德光视他为眼中钉,几次攻打都不能克。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因为易州军民之所以支持郭璘,除了契丹人压榨太狠以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被晋军的强大战力所激励,有强大的晋军可以依靠。
但是现在,晋军自己都投靠了契丹,他们还怎么守?谁也不想硬往死路上去。
于是耿崇美兵马一到,易州将吏兵卒争相投靠,郭璘完全无法制止。
绝望之中,郭璘只能箕坐城门中,大骂耿崇美。
耿崇美与赵延寿一样,都具有汉奸的共同特性,那就是他能做,你不能说,说了就急眼。
郭璘没骂几句,恼羞成怒的耿崇美,抽刀就将郭璘杀害。
占据易州和代州这两关键之地后,耶律德光再遣张彦泽去叫开定州城门。
这张彦泽本就是定州义武军节度使,轻而易举的就拿下了定州。
至此,耶律德光彻底没了后顾之忧,于是他强行将皇甫遇召到恒州城中。
我光哥不单是要皇甫遇投靠,还要让皇甫遇为他效命,带领大军南下攻灭晋朝。
这纯纯的是恶趣味,耶律德光就是想压服这样的忠臣义士,以此来达到他自觉已经摧毁晋人抵抗之心的征服感。
皇甫遇被辽军用马车拉着进了恒州城,昔日雄壮的大汉,已经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了。
因为自杜重威投降之后,皇甫遇除了狂饮烈酒买醉以外,几乎就没有再吃过东西。
耶律德光驻跸之地大门之外,十几个人满脸愁苦的看着皇甫遇,皇甫遇顿时就是一愣。
因为十余人中,顶头就是他长子和侄子,两人都是随皇甫遇出征,而被契丹人拿住的。
其余人等,也都是皇甫遇的腹心兄弟,那个在安阳河畔仓皇之中,把自己坐骑让给皇甫遇,然后又被他返身于万军中救出的杜知敏也在。
契丹人虽然没明说是要干什么,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皇甫遇惨笑一声,推开契丹士兵来拉他的手,自己走入了屋中。
耶律德光还真没想到,所谓的南朝硬汉,汉儿豪杰,竟然如此软弱,全程只是点头,并无其他言语。
耶律德光只当他已经压服了皇甫遇,不由得大为得意。
放声大笑中,他命令皇甫遇率两千本部兵马,与三千契丹骑兵一起,星夜南下,疾攻晋国都城东京开封府。
皇甫遇领命,出了房门才发现,除了侄子皇甫冲以外,只有几个从人在此等候。
皇甫冲看着神色憔悴的皇甫遇双眼一红,“大郎与杜知敏等人,俱被契丹人带走了。”
耶律德光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留下这样的破绽?他当然要继续把皇甫遇的儿子和心腹扣在手里。
皇甫遇不再言语,也根本不管军务,只带了侄子皇甫冲等,随着大军往南。
傍晚,皇甫遇再饮烈酒二斗,对着侄子皇甫冲泪如雨下。
“身荷国恩,位兼将相,既不能死于军阵,何颜以见旧主!更受命图之,所不忍也。”
皇甫冲与从人皆泣不成声,一个从人劝道:“某随郎君十年,不忍见郎君如此,今夜值守者乃是军中旧将,不如我等趁此机会,护送郎君离去。”
皇甫遇深知,他这一走,留在契丹军中的儿子和杜知敏等人,就可能被契丹人杀死。
但此刻,他也顾不得了,因为他决定,要把杜重威已经无耻投靠契丹人的消息,告诉朝廷。
于是当日傍晚,皇甫遇带皇甫冲与从人数名,趁夜离开军营南下。
两日后,皇甫遇与众人走到赵州以南平棘县城外,此时天降大雪,道路泥泞,众人又累又饿,几乎行不得路。
皇甫遇的情况则更加糟糕,他七八日不曾多少饮食,还狂饮烈酒求醉,原本雄壮身躯,已经彻底句偻了下去。
此时他已经连骑马都不行了,是皇甫冲买了一辆驴车,拉着他往南。
皇甫遇仰面朝天,干冷的雪花,飘到他脸上,皇甫遇都没多少感觉了。
他忽然想到,就算是冒死通知了朝廷,但朝廷已无兵可用,路上反而可能会害了身边侄子皇甫冲和忠心从人的性命。
他长叹一声,叫停了皇甫冲,然后勉强坐了起来。
“我已信宿不食,疾甚矣,主辱臣死,无复南行。”
皇甫冲听出了皇甫遇口中的决死之意,赶紧劝说。
“就算不南行,我们也可寻一地暂住,留待有用之身,以图将来。”
皇甫遇惨笑一声,“还有将来吗?”
皇甫冲把牙一咬,对着皇甫遇说道:“河西凉王,乃是大朝忠义之后,关中平乱之时,仁义之名播于四方,今又出粮百万石赈济灾民,实乃天命之主,日后能北逐契丹,兴复中原者,必是凉王殿下。”
皇甫遇恍然长叹,“数月之前,你欲往河西去,看来是认准凉王了。”
皇甫冲点了点头,“侄遍数天下之君,无论天子还是国王,唯有凉王,是真人主也!”
皇甫遇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如此甚好,某去之后,尔等可往河西,辅左凉王,北逐胡虏,为某报仇。”
皇甫冲闻言大哭,他抓着皇甫遇的手腕哭道:“伯父乃是天下有数的忠勇之臣,若能辅左凉王,何愁大事不成?”
皇甫遇摇了摇头,“我乃晋臣,天子待我甚厚,安忍见国家倾覆,君上受辱?”
说完,见皇甫冲还要劝,皇甫遇厉声大喝,“休要坏我忠臣名节!”
说完,这位后晋最为悍勇的忠臣,从怀中掏出准备已久的短刀,勐地插入脖颈,自杀身亡。
皇甫冲等大哭,收揽皇甫遇尸体后,径直往西,投奔张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