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成堡外,喧闹的鼓乐声响起,新娘子阿罗珞身上裹着各色绸缎,头上插着金珠宝钗,坐在了一个极为简单的步辇上,抬着步辇的,则是她自己的兄弟。
而周围围着她的,是数百精锐骑兵,夕阳西下,昏黄的落日为阿罗珞身上的绸缎铺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芒,使她看上去更添富贵与艳丽。
这个长相接近汉人的回鹘新娘看着自己的新郎,欢喜的想要跳到地上载歌载舞,这是多么风光的时刻啊!哪个草原上的花朵出嫁时,能披上一身的绸缎?
这可是绸缎啊!来自桃花石的绸缎!
连他的丈夫,审慎大德最宠爱的幼子,也只能在腰间系上细细的一条以彰显富贵。
但她,却可以用绸缎裹住全身,这起码有十一尺之多,正好能做一身衣服,她们整个部族,恐怕也没有这些绸缎值钱。
而更让阿罗珞骄傲的,她是被丈夫带着三百精锐甲骑给抢走的。
这样的三百精骑,就算是八剌沙衮中的所有叶护也没有。
那么,能让人出动三百精骑去抢的,绝对是最美丽的花朵。
只是可惜,自己家离八剌沙衮远了点,要是能在八剌沙衮城外这样被抢走,那就更好了!
深情款款的目光仿佛能熔化钢铁一样,郭广成不回头也能感觉到阿罗珞炽热的目光。
他突然感觉后背一阵灼热的痛感,其间还伴随着的双腿一阵阵的发软,打了个哆嗦的郭广成,赶紧加速速度往父亲那边跑去。
“父亲!朝廷来人了,沙州的张二郎君带着甲骑来寻我们来了!”
郭广成兴奋地喊叫了起来,而审慎大德玄成,则紧锁着眉头,脸上看不出半分高兴。
值此波斯人将要进攻的关头,这被提特西古请来助拳的张二郎君突然打出大唐的旗号,来者不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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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你问长安啊!你问我长安有多富?来来你过来我告诉你!你看你小婶子漂亮不?”
郭广成婚宴上,张昭脱下了皮甲,换上了一身紫袍,头戴罗幞头,腰挂金鱼袋,手里拿着一把附庸风雅的折扇。
可别小看这把折扇,首先唐代是没有折扇只有团扇的,其次折扇代表的,还是极高的制作工艺。
完全可以算是此时的高科技了,光是纸张这一关,绝大部分地方都弄不出来。
这个绝大部分地方,是包括了大唐在内所有国家的绝大部分地方。
张昭这把折扇的纸,是专门托行商带来的宣纸,一张宣纸的价格在安西,能值二十张羊皮。
众人哄笑着把一个矮个子小子推到了张昭面前,这小子是郭广成的亲侄子,已经十五六岁了。
张昭哈哈大笑着揽着小子的肩膀,“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这小婶子漂亮不?”
这要是在明清时代,特别是满清的话,新娘子被人这么调戏,估计可以直接投河了。
但在唐代,特别还是在安西,还是回鹘人的情况下,阿罗珞没觉得半分不好意思,甚至还得意的舞了两下,向众人展示了一下她灵动的身姿和身上披着的绸缎。
小侄子面孔红红的偷瞄了几眼,最后低下头哼哧哼哧了半天,“漂亮!我叔可有福咧!”
“哈哈哈哈!”周围围着的人都笑得前俯后仰的!
“那我告诉你,在长安,你小婶子这样的美人,起码有一万个!”笑声过后,张昭大声说道。
“二郎君你讲大话,哪有一个城光是美人就有一万的,那这城得有多大?怕不得有一百万人?”
“哈哈,就是,咱这八剌沙衮把所有人都算上,不知道有没有二十万,八剌沙衮城中也就三万多人,什么样的城,能五个八剌沙衮人这么多?”
周围一片不信,说这话的是一个穿着景教僧袍的年轻人,看起来还有些见识,不顾也就仅限于知道八剌沙衮周边了。
“一百万人很多?我告诉你们,光是长安城就有一百万!加上周边的话,最少在二百万以上,每日光是要杀的猪羊,就有数万口!
八剌沙衮?八剌沙衮在中原,也就是一个下等州的规模!
你们困居苦寒之地太久,已经不知道咱们大唐曾经有多富庶了,你们应该跟我出去看看,长长见识!”
张昭有种八九十年代时打工回乡,然后给村里人讲述大城市富庶的感觉一样。
“咱们再说说绸缎,你们知道开元四年的时候,蜀地一次性向明皇进贡多少蜀锦吗?”说着,张昭伸出右手两跟手指连续抖了三抖。
“整整二十万匹!”
“嚯!”周围的人发出一阵阵惊呼,一匹绸缎大约是四丈,也就是四十尺左右,阿罗珞身上那些能买下他全族的绸缎,也不过就是十尺,刚好一丈,仅仅四分之一匹。
“不说长安,就说咱们安西四镇强大的时候,安西行营在入京勤王之前,高节帅麾下光甲士就有三万,两人一套扎甲,一人一套皮甲,良马有六七万匹,驴骡二十万匹,刀枪剑戟无算。
除此之外,还能驱动疏勒裴家、龟兹白家、焉耆龙家,于阗尉迟家十数万军马,就是传到郭令公手中,至少也还有数千甲士,牲畜十五万以上!”
这次周围没了惊呼,而是一片沉默,因为他们根本想象不到,数万甲士是个什么样子。
此时的安西大国,不管是高昌回鹘还是喀喇汗国或者于阗,都拿不出哪怕一万铁甲士。
归义军之所以能以区区瓜沙二州坚守两百多年,就是因为他们手里捏着祖先传下来的大量甲胃。
能以二十几三十万人的体量,拉出三四千铁甲士,府兵也可以做到人人有甲,这也是归义军经常自吹番汉精兵一万强的底气。
郭家人之所以觉得波斯萨曼国不可战胜,也是因为萨曼波斯是安西河中唯一能有铁甲上万的大国。
“张二郎君,你说的这些,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别说祖先的数千甲士,牲畜数十万匹,就是一百套甲都拿不出来,牲畜只有万余。
大唐确实富贵,可那也是圣人,是达官贵人的富贵,与我等苦哈哈有何关系?”
“还未请教?”张昭拱了拱手,看着这个剑眉星目、相貌不凡的中年男子问道。
“在下郭广胜,家父就是审慎大德玄成,你身边的郭广成,乃是某幼弟!”
郭广胜一拱手回礼,周围的郭家人都噤声了,看起来,他应该是郭家比较有权威的之一,
“郭兄长如此说话,某,不能同意。”张昭啪的一声把折扇合上摇了摇头。
“当年大唐强盛的时候,安西之地唐儿是何等地位?别说什么伯克贵族,就算是诸国国王,在唐儿眼中又算什么?各地镇守使才是国主!
而到了现在,咱们又是个什么地位?昔年咱们苦守安西,一个小部落的土酋都敢想着从咱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怎能说大唐只是圣人与达官贵人的大唐?
还有!你们郭家,老令公可是威武郡王,安西四镇节度使,难道这还不是达官贵人?
老令公的伯父,汾阳忠武郡公郭太师(郭子仪)乃是国之柱石,八子八婿皆为朝廷高官。
光是这一门,就出了一个郡王,三个国公,四人尚公主。
大唐懿安皇后,穆庙睿圣文惠孝皇帝之生母,就是郭太师的孙女。
这样家世,你跟我说你们不是朝廷显贵?你跟我说大唐朝廷跟你们无关?
这是哪来的道理?安西的穷苦生活,已经堵塞了你的耳目,家国天下都被你忘的一干二净了吗?”
这才是真正的重磅炸弹,这些郭家人被困在八剌沙衮附近,几代人都过的极为穷困。
别以为什么景教大德能过上多好的日子,张昭看了看周围的郭家人,全是穿着简陋的麻布衣服。
虽然不至于面有菜色,但看他们刚才吃肉那种你争我夺的样子,过的也不富裕。
堂堂威仪大德的幼子娶亲,也就只能在腰间系一条绸缎当做富贵。
这里的郭家子弟,有一把破铁剑就算不错了,大部分人只能有杆长枪,因为他们只装备的起铁枪头,还不如目前中原的团结兵。
极度的穷困,加上百余年躲躲藏藏的时光,已经把她们血脉中的骄傲消磨的差不多了,他们这次只想着逃避,就是体现。
但愿自己还能带给他们希望,能唤醒他们。
郭广成眼睛里射出了精光,被张昭拦着的侄子也一脸向往,所有人啃咬肉骨头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他们从没想过,郭家在中原能富贵如此,连大唐的皇帝,都是他们的郭家女儿生的。
“不想祖先富贵如此!真真羞煞人也!”
郭广成羞愧的丢掉手里的羊骨头,只觉得原来美味无比的肉食,突然变得没了味道。
“某郭广胜,见过张二郎君,某在郭家是长子,二郎君叫我郭大郎就是!”
郭广胜也羞惭的呐呐了片刻,最后终于整理了一下衣服,郑重的向张昭通报了姓名。
“郭大郎?”这个名字,张昭忍不住失神了片刻,他还轻轻念叨了出来,不过马上就知道要坏事了。
果然本来还有惭愧之色的郭广胜,脸色难看了起来,他带着几分怒气,看着张昭。
“看来二郎君一定是找到了其他几家的人了,没错,六十年前被他们称为叛徒的郭大郎,正是某之阿公!”
“郭家大郎,在下郑通,你比某大一些,某应该称你为兄长,六十年前,确实是我们的父祖辈错怪了令祖父!”
惠通和尚郑通从张昭身后走了出来,满脸的难受。
“错怪!哼!还不错!你们郑、杨、李、鲁四家终于不认为我阿公是叛徒了吗?
我阿公到现在尸骨无存,阿公三位阿弟,十余个嫡亲子侄,都丧命于西州,哪有这样的去当叛徒的?
就算是当叛徒,日后也该来接我们这些叛徒之后去享受荣华富贵吧,哪有自己身死还搭上全族的叛徒?”
郭广胜那张帅脸上尽是扭曲,果然张昭猜的没错,郭家人对于自己的遭遇,心里还是有疙瘩的。
“郭大郎,你家虽然也死人了,但你看看四周,单单是在这,你们郭家的男儿怕不是就有上百之多吧!
那你再看看我们李家,六十年前,某李家也是男丁上百的大族,可西州被伏,我李家负责断后,一百几十人去,只有十几人回,六十年下来,当初数百人的大族,已经几乎要绝嗣了!
这比你们郭家如何?当年你阿公郭大郎是我们五姓三王家的首领,难道西州被伏,不是你祖的责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