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大理寺诏狱之内奇冷无比,高力士手提食盒,缓步下阶,看向牢房中披头散发的男子。
王守一身上囚服脏污不堪,仍然调笑道:“想不到,竟是高公亲自来送我。”
高力士将食盒贴墙而放,道:“我是奉旨而来,不过还有一个人,要同你说话。”说着闪在一旁,露出身后一个全身披着黑色裹衫的人影。
王守一看不清这人模样,只觉他步履轻盈,似乎是个女子,待高力士率众出门,只留下两人,对方才款款近前,伸手摘下头顶幕篱。
容色芳丽,不饰天成,竟然是素颜常服的武惠妃,一双凤眸若含冰雪,冷冷看向他。
王守一陡然跳起来,隔着木栅叫骂道:“是你!是你这毒妇!”
武惠妃茕茕而立,恍若不闻。
王守一见状更怒,咬牙道:“你终于如愿了!趁着我禁足府中,消息不通,将我兄妹一并除去!你等着,我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你!”
武惠妃冷眼看他叫嚷,轻声道:“说完了么?”
王守一哑然,只对她怒目而视。
武惠妃昂首一笑,在这阴暗监牢之中,皎若明月,淡淡道:“王守一,何必将自己说得如此无辜。你咎由自取,再来喊冤作态,想博取同情,还是惹人怜爱?”
这话分明是嘲讽他如女子一般,苦情做戏。王守一怒道:“你说甚么?!”
武惠妃无心与他争辩,慢转星眸道:“怎么,你有今日,拜我所赐?”
王守一道:“还能有谁?!”
武惠妃黛眉轻敛,颇为不解,心道:“你这般愚痴无智,究竟如何活到现在?看来朝中大臣为了保你,着实费心伤神。难怪会信甚么厌符求子之说。”
但她不屑对此人多做嘲讽,幽幽道:“你追随陛下近二十年,如何对他的秉性,半分也揣摩不透?”
王守一愕然道:“甚么意思?”
火光照耀之下,武惠妃面庞愈发增色盈媚,冷然道:“本来我无心和你兄妹为难,更无取代皇后之意。自我为妃之日,就知将来足以宠冠六宫,却永无封后之望,我的儿子再受宠爱,陛下也绝不会有立储之心。你可知缘故?”
王守一踌躇不语,神色却已不似先前激动。
武惠妃似笑似嘲道:“陛下和先帝,父子二人深受武氏夺位之苦,他是何等英睿之人,岂肯重蹈覆辙?自始至终,我都清楚,若我有半分谋嫡之心,母子都将必死无疑,因此我从未想过此事,更不愿和你兄妹为敌。谁知你却不明此理,咄咄逼人,竟杀我二子一女,此仇此恨,教我如何不报?”
王守一怔了半晌,仍是嘴硬道:“我不信你!”
武惠妃冷然道:“不须你信!天下人也不会相信,武氏的女子竟无野心。况且……你当真以为,是我揭发霹雳木一事?多年以来,你兄妹俩究竟挡了谁的路?”
王守一默然不语,心头大乱,细想自己只顾着盯紧武惠妃,确实不曾防范他人。
武惠妃雍容雅步,与他正面相对,淡淡道:“成纪侯为何突然拿住了道士识清,还有明悟和尚,你到死都不明白?”
王守一恍然道:“是……是太子?赵丽妃?”
武惠妃抬手抚鬓,娇娆似仙,靥含浅笑道:“我让你死个明白。赵丽妃在皇后身边布下眼线,从你为皇后送来霹雳木之时,她就
设法将此事透露给我。
我有意试探她的耐性,没想到只静候三月,她就按捺不住,捉了为你作法的道士和尚,命成纪侯向陛下告发。可笑你自作聪明,早已落入他人彀中。”
王守一呆若木鸡,悔不当初,喃喃道:“是他?是太子害我!”
忽然抬头一笑,状如疯癫道:“哈哈哈哈……又是他!你可知道,郯王是如何毁容?哈哈……是他让人驯了一只豽,故意在狩猎之时抓伤郯王!他这才做了太子!哈哈哈……如今到我了!哈哈……”
他猛地止了笑声,问道:“可你……你几时发觉,是我杀了你的儿女?”
武惠妃嫣然一笑:“上仙夭折之时,我已知是你所为。”
王守一不可置信道:“甚么?你居然忍了这么多年?你不是早想报仇么?为何不直接告发我?”
武惠妃凤眸之中浮起一丝水雾,隐藏着几不可察的恨意:“是,我夜夜煎熬,无时无刻不想杀你!可我却只能一忍再忍,装作不知。因为不必我亲自出手,赵丽妃母子,定会替我除掉你。”
王守一心中一寒,这女人的心思竟如此可怕,昔年的女皇武氏,想来也不过如此。
武惠妃身周如同结了一层坚冰,冷得刺骨,侧身道:“你散布谣言,说我克子,想让陛下心生厌弃,却正好帮我一把。我借机求助宁王妃,将十八郎抱到王府抚养,才躲过你的毒手。可惜琪儿还是被你所害,若不是李将军相救,只怕早就受辱而死。王守一,你口口声声骂我狠毒,我却做不出这等事来!你如此伤天害理,还道自己冤枉么?”
王守一瘫坐在地,哑口无言,不过月余之前,就有个少年骂他伤天害理,必遭果报,却不想这果报来得如此之快。
武惠妃一双素手,犹如玉雕,从食盒中取出一只酒壶,隔栏递进,放在他面前道:“皇后并未参与此事,我也不会对她怎样。如今到你了。”
王守一提起酒壶,惨然一笑,忽然对她双膝跪倒,武惠妃娥眉微蹙道:“这是干甚么?”
王守一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对她下跪祈求,此时却坦然正色道:“惠妃,王守一无知愚昧,对不住你,今日将死,权当谢罪!”说着对她叩拜数回。
武惠妃不为所动,妙气轻吁道:“你想求我照拂皇后?”
王守一这种人,说甚么死前悔悟,那是不大可能,但若有求于人,却也放得下颜面。
果然听他承认道:“是!我妹子受我连累,赵丽妃定不会放过她!求惠妃设法保她一命!”
怕武惠妃直言拒绝,赶忙膝行近前道:“太子如今除掉我兄妹,又怎会放过你们母子,若你肯答应,我留有太子陷害郯王的证据,可以助你将来自保!”
武惠妃沉吟片刻,正色道:“好,我答应你!”
高力士在外头久候多时,不免有些心急,忽见武惠妃重新戴上幕篱,缓步走出,轻声道:“高公,进去罢。”
高力士躬身应喏,转身入内。
不久之后,牢中传来一声酒壶落地的脆响,武惠妃仰头望月,身后高力士恭敬道:“惠妃,咱们回罢。”
武惠妃微笑颔首:“多谢高公!”
高力士道:“老奴职责所在,不敢当一谢字。”
历代皇家内廷,常以“冷宫”安置犯罪失宠的嫔妃,其实并无任何宫殿名唤冷宫,多是
寻一处荒废寥落的宫苑,将被贬黜的妃嫔发配到此处,就也成了冷宫。
世态炎凉,踩高捧低,妃子一朝落败,住的都是破窗朽屋,屋中透风漏雨,脏乱不堪,土墙泥地,蛛网缠头。
每日与草絮鼠蚁同眠,只给两餐,也都是猪狗不食的脏秽之物,中宗李显原配赵皇后,就是这般活活饿死。
废后王氏前三日如此挨过,几有自戕之心,却不想第四日上,忽然有人前来伺候,沐浴梳洗,将她接入大安宫翠华殿。
大明宫西内苑的大安宫,曾是高祖李渊退位后居住之处,自从高祖驾崩,早已空置无人,翠华殿中虽然空寂清冷,倒还整洁干净。
废后在此住了几日,箱柜桌榻诸般器物,式样极尽朴素,虽只各有一件,比起先前居所,已是好了千倍万倍。
每日三餐虽无多少大鱼大肉,尽是平常饭食,若放在寻常农家,也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的美味了。
两个低级内宦和两名宫女负责在此看管,对她不再毕恭毕敬,也未敢有所怠慢。
废后落得如此下场,虽然已经满心绝望,见此安排,还是忍不住心怀希冀。谁忽然对她如此照顾?莫非天子顾念多年情分,才会仍然善待于她?
询问两个宫女,都是避而不答,也只得罢了。
如此半月有余,堪堪过了中秋。这日午后小憩方醒,忽见武惠妃推门而入,高髻堆青,娥眉横秀,缓步近前道:“在此处住的惯么?”
这些时日她侍君伴驾,一直不得脱身,恰巧明皇往骊山狩猎,这才推说不适,留在大明宫里,得以寻机前来。
废后满脸震惊,怔怔如呓:“是你?是你安排我来到这里?”
武惠妃天香国艳,浅笑颔首,算是默认。
废后不解道:“为甚么?”
武惠妃淡淡道:“受人所托,信守诺言罢了。”
废后道:“受谁所托?”
武惠妃道:“你的兄长。”
当时见她答应,王守一感激地连连叩首道:“多谢!我妹子自小娇养,若教她去受冷宫那等苦楚,与死无异。”
武惠妃道:“你放心,我会为她另行安排住处,派人照顾,绝不让她受辱。只是我平日事多,若有人一定要将她置于死地,那等偏远之处,我再如何照管,也难保万全。你可明白?”
王守一无奈道:“是,我不敢苛求惠妃做何担保,只要她不再受苦,余愿已足。倘若我妹难逃此劫,也是天命,不敢尤人。”
废后怔怔听罢,双泪长流,凄然道:“若不是为我,兄长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说着啜泣一声,抬头定定道:“只是……你怎么会答应?还真的履行诺言?”
宫中任何人见到武惠妃,都不免感叹上天对她着实眷顾,尽管儿女成群,岁月仍未给她的绝世容颜留下半分痕迹。
相较之下,废后荆钗布衣,面目憔悴,自从得知兄长死讯,短短二十天内,两鬓忽如霜染,白发尽生,倒像比武惠妃老了几十岁。
这等天生之别,难以补救,王氏就算不被废位,也已是形同虚设。
武惠妃缓步徐行,到矮榻另一头翩然而坐,真真美如图画,幽幽道:“因为我知道,你虽然深恨后宫嫔妃献媚夺宠,更想将我剥皮拆骨,却不会伤害孩子。哪怕是我的孩子。你我既无血仇,我又何必要你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