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慢慢掀帘入内,灯光之下看得分明,一袭青衫,眉宇英武,气度沉宏,眸光含锐。王守一万万想不到竟会是他,顿觉无措道:“你……李……李将军?!”
李延青眼中晕起一丝笑意,不知是喜是嘲,道:“祁国公长者,还是请坐罢。”
王守一少年得志,奢靡骄狂,旁人善意从来只作理所应当,虽然心知李延青救他一命,却无半分感激之意,反而大有防备之心。这少年独自搏杀三虎,朝野皆知,若要杀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此刻深夜无人,乍同李延青独处,又不知其来意,王守一大是胆寒,惊惧之余,牙齿竟咯咯作响,摸索着坐在榻旁,不自觉向后缩了一缩,颤声道:“你……你来……”
李延青自顾坐在一旁,将手中青玉夔龙放在坐榻小几上,道:“祁国公胆子极大,为何见了小子却如此惧怕?”
“甚……甚么胆子大,将军哪里话……”王守一这才回过神来,惊魂稍定道:“眼下将军夜闯公府,这胆子……”
一语未毕,就被李延青轻笑一声截住:“比祁国公差得远了。”
王守一既是皇后兄长,又做了先帝睿宗的女婿,明皇为太子时就颇有权势,十余年来百官敬畏,无人敢忤。此时竟被一个与儿子年纪相仿的少年当面讥讽,自是恼羞成怒,呼地站起道:“将军自重!你深夜闯入我府中,已是冒犯之罪,若再胡说,老夫定要和你御前相见!”
李延青朝他斜眼一瞥,无动于衷,王守一被他目光扫得心惊胆颤,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他杀豹屠虎的手段,冲天怒气登时烟消,复又慢慢坐下。
谁知刚一落座,李延青不紧不慢开口道:“祁国公息怒。”
王守一瞋目道:“将军莫不是来取笑老夫!”
李延青淡淡一笑,道:“怎么,祁国公也知自己惹人发笑么?”
王守一好似给一盆滚油兜头泼下,气得险些吐血,猛然弹起,就要扬手一记耳光扇去,却又硬生生咬牙忍住。
且不说自己如今被明皇所弃,举步维艰,就算圣宠犹渥,李延青是明皇眼中第一得宠之人,打了他就是打了明皇的脸,那还了得。猛一拂袖,忿忿道:“好!将军还有何话,尽可说来!老夫也好早些送客!”赌气转身,不与这少年正面相对。
只听背后李延青慢慢道:“小子确有一事,要说与祁国公听。今年上元佳节,我在平康坊附近撞见两个无赖,趁着观灯,掳了一个美貌少女。我将二人捉住盘问,才知他们被人收买,又得了吩咐,要将这女孩凌辱之后,溺死在城外沟渠中……”
上元节救下咸宜公主,李延青不知她身份,只道是地痞见财起意,也未多想。直至曲江宴罢入宫,才觉不对,两个无赖随手掳劫,便能捉住大唐皇帝爱女,世间哪有这等巧事?
果然他说一句,王守一面色就惨白一份。李延青停了一停,继续道:“恰巧那日咸宜公主到宁王府做客,不料府中一个服侍的小丫头,好
似熟知公主性情,故意找来一盏新奇古怪的花灯,大谈灯市之乐,后来更怂恿公主偷偷出府看灯……”
不待说完,王守一气得七窍生烟,霍地转身,怒瞪着他道:“是你……!”自知失态,赶忙又道:“将军所说,与我何干!”心下咬牙切齿:“我道那贱崽子如何平安无事,原来是这臭小子!难怪你突然平步青云,还不是扯着女人裙带!”
李延青知道他在暗骂自己,仍是不紧不慢道:“与你何干?祁国公既然喊冤,那乳娘张氏的幼子,怎会在你府中?你又为何花大价钱,请来两位精通驯兽之技的猎户,扮作仗身带入禁苑?”
王守一额头冷汗顺颊而下,眼露恐惧,半字也答不出来,却仍是强装硬气。
李延青接着道:“本来你算计的好。要挟乳娘将公主姐弟带到禁苑无人之处,让饿虎吃了他们三人,旁人只道猛虎意外逃脱,根本无人知道其中内情。哪怕出了疏漏牵扯到你,只要没有确凿证据,你咬定是武惠妃陷害,自会有人保你无事。可两个猎户为何故意将矛头指你,想不明白罢?”
此事确是王守一失算,险些吃了大亏,耳听李延青说穿,只得气愤愤地怒哼一声,不加言语。
李延青幽幽道:“这些年,圣人宠爱咸宜公主,武惠妃也因此固宠不衰。你一直想将她除掉,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如此这般,世人莫敢为之,国公却是一再铤而走险。比起你的胆子……李延青自愧不如。”
王守一冷冷道:“你……还知道甚么?”
李延青道:“眼下我只知这些,其余诸事,若略查一查,想来也有所获。譬如昔日……武惠妃二子一女为何接连夭折……祁国公心知肚明罢?”
王守一多年以来苦心孤诣,要将武惠妃儿女全部杀尽,一则巩固皇后地位,二则替亲妹报夺宠之仇,但他行事一向周密,不曾留下蛛丝马迹,谁想此刻却被李延青骤然揭破,当真是大出意料。
可事到如今,索性冷笑一声,强硬道:“如此,你待怎样?还敢告发不成?只怕无人信你!”
李延青见他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无赖嘴脸,也是微微一笑:“何须告发前事,今日我且作壁上观,你此刻是死是活?即便日后有人告发,倘我作证,祁国公以为陛下信谁?”
王守一脸色一变,冷冷道:“看来将军之意,是要与我为敌?!”
李延青面上神色淡淡,道:“要我为敌,你也配么?”
王守一只气得眼冒金星,手足发麻,实在无言以对,瘫坐榻旁道:“那……那你……究竟何意?!”
李延青慢慢撩袍站起,俶然正色道:“我是要奉劝祁国公,你保护亲人,未可厚非,若再为此构害稚弱,必有果报!盼国公能悔悟停手。”
王守一又是一声冷笑,道:“我不停手,你能如何!”
李延青幽幽道:“若劝不了祁国公,那我只好杀了你!”
王守一嗤道
:“你……”乍见眼前寒光一道,旋即颈边一凉,如有丝丝雪花沁入肌骨,待看清时,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余下话语尽数噎在喉间,吐不出来。
一把小小飞刀挟在李延青中食二指间,刀锋若合若离,贴着王守一颈上,他若敢动分毫,怕就要自己划开喉咙,立时丧命了。
活了四十年,何尝有利刃逼喉之时,王守一大骇之下,全身如被土封,一寸寸僵硬起来,至于李延青敢不敢动手,他还真是心里没底,只吓得浑身筛糠,抖个不住。
李延青睨他一眼,眸若寒冰,声如冥泉:“祁国公有话且说。”
王守一无可奈何,许久方才颤声道:“好……我答应你……”
李延青定定看了他一瞬,道:“话虽如此,却还要提醒祁国公。”说着将飞刀在他面前晃了一晃,把玩起来。
王守一眼看那寸许长的小小刀子如同活了一般,在他玉色五指间滴溜溜地穿梭翻转,心头莫名阵阵凉意。只听李延青冷冷道:“你如何对付武惠妃,我不必管。若再敢加害咸宜公主,我定教你获罪赐死,抄家灭族!李延青不说便罢,说到即可做到。你好自为之!”
话音方落,嘶的一声,王守一低头看时,胸前襟上竟然开了两条十字豁口,布料外翻,只吓得魂飞天外,抬手一捂,发觉只外衫一层破裂,紧贴的里衣完好无损。
王守一惊恐抬头,却已不见李延青身影,猛地站起,眼前徒然全黑,屋中红烛齐齐熄灭,不见五指。不过短短一刻,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王守一跌坐榻旁,看着满室黑暗,却迟迟没能唤人重新掌灯。
李延青所以如此,自然是为了咸宜公主。他此时心中干干净净,并未萌生半分男女之情,又因贵主位尊,一直对她谨守礼数。但私下相处,公主年幼可爱,李延青心内已不觉将她当做亲妹子一般看待。
当日得知上元夜真相,固然不喜王守一行事狠毒,却也无心插手他和武惠妃之间的恩怨,是以隐忍不发。而今王守一使此毒计,咸宜公主几乎命丧虎口,李延青岂能坐视,不惜带伤冒雨,夜入祁国公府,威吓王守一,而后悄无声息回到家里,仗着一身绝顶轻功,当真神鬼不觉。
耳听一夜雨声,次日辰时方停,半天阴黑浓云兀自不散。午后未时三刻,王忠嗣、张拯、源弼、韦斌、王维等人先后登门看望,李延青披衣坐起,到后园小花厅与众人叙话。
一番问候见礼,李延青向王忠嗣道:“王将军可知咸宜公主怎样?”
王忠嗣道:“听说公主大受惊吓,不饮不食,惠妃留她在蓬莱殿亲自看护,半夜还是吓得睡梦中大哭不止。陛下十分忧心,太医也没善法。不过公主自小依赖陕王,我方才出宫时,正见陕王要去看望,安慰一番,或许有用。你不必担心。”
昨日禁苑种种,源弼等众公子早被父亲耳提面命,来日见了李延青,万不得私下询问议论。王维虽未入朝,与权贵交往密切,也已听说此事牵连颇大,几人全都闭口不提。
王忠嗣环视座上,向张拯问道:“如何不见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