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则一怔:“甚么?”
平康坊是长安有名的妓坊,每日不知多少豪客大贾流连其中,醉生梦死,京城权贵人家子弟向来不许出入其中,一则怕坏家风,二则少年人心性不定,只恐迷恋女色,耽于享乐,有碍前途。慕容则自己倒是去过,却不料他要在那里请客。
李延青道:“打听了花魁,咱们去见识一番。”
慕容则一双星眸愈绷愈大,满脸神情如同刚刚噎了一只活鸡,半晌才道:“你……没事罢?怎得突然想到要去平康坊?还找花魁?”
李延青道:“当此年少,不负风月,有何稀奇。”
乍见他面具之下一双睡凤眼迷离魅惑,毫无遮掩,慕容则心中咯噔一声,只觉背后发寒,抽出折扇,又是呼啦啦摇了起来,别开脸偷偷自语道:“有何不稀奇……”
打从认识李延青那日开始,竟没见他对任何女子有过兴趣,任凭伊人容貌再美,他连看也不会多看几眼,真真是秀色当前,无动于衷。慕容则一度颇为纳闷,后来得知,他父亲李元芳不近女色,直至中年才得娶妻生子,终其一生不曾纳妾,显是用情极专之人。
慕容则认定李延青也如其父一般洁身自好,此时乍听他要到平康坊去,当真大感意外,却又无言以对。
转念一想,这人每每行事皆出有因,所谓不负风月云云,兴许另有所图,这才回头道:“不必打听,如今平康坊张五家有两位花魁齐名,一个是秦红露,擅谈箜篌,出口成章;一个是郁青葵,舞姿绝妙,歌喉婉转。二人俱是色艺双全,任君挑选,只是要进这二位的门,可也不那么容易。”
李延青忍笑道:“你倒清楚。”
慕容则昂然道:“区区平康坊而已,整个长安甚么事我不清楚?”
李延青道:“是啊,我可听说慕容公子曾经在平康坊与人打赌,投壶射覆,一夜间连胜七局,当真威风得紧。把对方手中的一盏月照同心灯也赢了过来,如此珍物,不知送给了哪家姑娘。”
慕容则正自饮酒,闻言一口喷了出来,连折扇也溅湿不少,慌忙道:“休要胡说!哪有甚么姑娘!那盏灯是送了我妹妹……”
李延青哦了一声道:“你还有妹妹?”
慕容则脸色微微一变,似有难言之隐,忽然低头看看襟上水渍,起身道:“我家去换衣服,你明日可进宫么?”
李延青点了点头,又道:“将这些樱桃带回去罢,如今有钱也无处可买。”
慕容则一脸无赖道:“却之不恭,多谢李将军!”上前将樱桃并玛瑙碟一并端过,又把那半罐香酪也拿了,扬长而去。
两日后申牌时分,明皇正和武惠妃在含凉殿纳凉。四面流水,风送冷意,一旁雕花案上早已备好内苑马乳葡萄、金黄枇杷和去皮切块的冰镇甜瓜。
明皇小憩方醒,正斜倚榻上,看着武惠妃翠裾曳幅,罗衫敛袖,露出半截雪藕玉臂,从冰鉴中取出石榴汁斟满玉钟。
明皇接过玉钟,微饮之际,武惠妃翩然落座,冲他淡淡一笑。她本就神丽容艳,意态天成,不须自逞其貌,已教后宫嫔妃自惭形秽,此时更加媚不可言。明皇一时看怔,竟连手里玉
钟都忘了放下。
武惠妃见他盯着自己目不转睛,慌忙站起作礼道:“是否妾身不妥?”
明皇这才回神,笑道:“非也。这榴汁甜美无比,可惜琪儿出宫去了,不然定会喜欢。”
武惠妃暗暗松了口气,才道:“陕王素来疼爱琪儿,妾身心内一直感激。只盼他和王妃多加约束,不要宠坏了……”
一语未毕,帘外内侍奏道:“禀告圣人,王将军已经入宫,现在殿外等候召见。”
明皇双眼一亮,坐起身道:“是忠嗣?快叫他来!”
武惠妃道:“妾身告退。”
明皇点头应允,高力士也令内监宫人全都退下,只自己在殿内伺候,武惠妃方出,王忠嗣已跟随内侍进殿,纳头下拜。
但见明皇满脸欣喜,道:“忠嗣快起!让我瞧瞧,这几年边关苦寒,你受了委屈。”
王忠嗣眼泛泪光道:“臣在军中,日夜思念圣上。为国效命,何来委屈!”
明皇看他俨然已有大将之风,笑道:“日前河西送回捷报,你以区区数百轻骑,毁敌三倍之众,吐蕃侍强傲慢,素不敬我,此战大捷,我心甚慰!”
王忠嗣道:“吐蕃与突厥、契丹皆是边陲游牧部族,与大唐相比,易于训练骑兵,却难积蓄国力。先前臣至代州,便知三国之兵虽强,兵力至多七八万众,一旦大战折损,繁衍生息极为缓慢。因此突袭吐蕃,只令部下斩敌兵士,不去俘获牛羊,杀敌之后迅速回转,敌方大部追赶不及,斩首虽多,我方伤亡不过数十人。”
明皇满眼皆是笑意,嗯了一声道:“好!谅那尺带珠丹一年之内不敢求战,你立此奇功,理应嘉赏,便留在长安。只等下月五国使臣到来,才好教各国领教我大唐国威!”王忠嗣作礼领命。
明皇因吐蕃无礼,积怒已久,如今越想养子大破吐蕃,越发欢喜,不禁又是一阵大笑。
慕容则在殿外听得明皇欣悦笑声,不禁对李延青悄悄道:“我服!”
李延青道:“服甚么?”
慕容则不答,向殿内斜了一眼,只对他撇撇嘴,又是等到出宫时方问:“你究竟使了甚么法子?他还真如你所说,今日就入宫见驾了。”
李延青道:“说起来不值一提。当日我回城之后,细想这些人要到天亮以后才得消息,索性趁夜先把王忠嗣送进辅兴坊,交给玉真公主。公主将他化装成道士,又命一行人赶在卯时城门开启,驾车出城,前往终南山别馆。”
慕容则道:“王忠嗣便在车中?”
李延青不置可否,又道:“我于那日辰时初刻进宫告假,回到府中,当晚又亲自将王询送至玉真观,次日玉真公主再令人将他悄悄送进泽王府,并遣医官治伤。
我暗中留心,发觉金仙观、玉真观和泽王府后来数日内都被人搜寻过,我在昭国、广化两坊的宅邸也不例外。这些人只见王询,不见王忠嗣,想是急得狠了,竟连陕王和甄王府上也搜了一遭。”
慕容则诧异道:“王忠嗣知道了甚么事如此要紧?这些人竟有能耐在王府来去自如?!你故布疑阵,他究竟藏身何处?”
李延青笑道:“如你所说,
亲王府邸他们都来去自如,这偌大长安,究竟何处是神方门搜寻不到的地方?可毒道人约我在景龙观见面,却是肆无忌惮,所以王忠嗣扮作道士,并未去玉真公主的别馆,而是一直都在景龙观。”
慕容则道:“你棋行险着,就不怕无宁堂对他下手?”
李延青道:“无宁堂非但不会杀他,还会保护他平安面圣。若能对神方门不利,他们何乐不为?”
两人刚到御桥,身后王忠嗣大步追上道:“李将军!慢行!”
李延青和慕容则止步回身,王忠嗣已奔到近前,三人各自见礼。
慕容则道:“王将军别来无恙!”
王忠嗣道:“泽川可好?你竟和李将军交为莫逆,又做了千牛备身,真真可喜。”
慕容则道:“比起王将军破敌之功,着实惭愧!”
李延青道:“二位多年不见,如今天色尚早,摆酒共饮,再叙别情可好?”
王忠嗣想起自己该是此刻才与他初次见面,况且宫中人多眼杂,推说与慕容则叙旧,那是最好不过,慌忙笑道:“李将军如此说,忠嗣理当从命!”
三人一道出了丹凤门,行至崇仁坊去寻酒家。李延青家中各色美酒皆是珍品,相较之下,市店酒味大为逊色,慕容则喝惯了好酒,不禁一脸嫌弃道:“坊间卖的也能算酒?水都不如!”
王忠嗣道:“我在凉州军中,常喝当地人酿制的葡萄酒,芳香醇烈,再喝中原米酒,确实与水无异。”
李延青听他说到凉州,一时恍然,心道:“不知爹爹和娘亲是否已经离开凉州?”
这一时分神,缰绳略松,路旁众小儿正放爆竹,噼噼啪啪数声骤响,胯下坐骑受了惊吓,蓦地嘶鸣一声,沿着大街向南狂冲,李延青慌忙勒马,孰料那马惊吓过度,竟是四蹄飞驰,一路奔到胜业坊,眼看闯入东市横街。
便在此时,横街内忽然有两个少年男女前后狂奔而出,乍见惊马,那少年慌忙回身抱住女孩,向旁斜扑,李延青驻马之际,两人已在地下滚了满身尘土。
李延青跳下马来,那少年正抬起头,看清是他,惊呼道:“李将军!”
李延青正要去扶,见他脸上印着几道泥痕,却也眉清目秀,不禁诧异道:“你是杨洄?”
那少年讪讪一笑,他怀中少女却忽然抬起脸,细声细气叫道:“大哥哥……”竟然是咸宜公主!
李延青吃了一惊,抬手将她从地下提起,低声道:“你怎会在这里?!”再看她通身罗衫榴裙,俨然是个平民百姓家的姑娘,便知她又是从陕王府里偷跑出来,不禁摇头。
此时慕容则和王忠嗣随后赶至,跳下马背道:“怎么回事?”
慕容则认出这二人竟是咸宜公主和千牛卫士杨洄,瞠目道:“你们怎么……”
王忠嗣与咸宜公主也是相顾诧异,一个惊呼“琪儿”,一个却叫“忠嗣哥哥”。
李延青无奈道:“此处不便说话,都跟我回去罢。”
当下五人各自上马,咸宜公主本在犹豫,被李延青抱到王忠嗣鞍上,杨洄与慕容则身为李延青下属,两人只得共乘一骑,转马回了广化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