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玄都观,上马回府,直至进了李延青书房,连喝几杯香茶,慕容则才算缓过劲来。见他自始至终无甚反应,不禁开口道:“你……怎样?”
李延青自顾在书案后铺纸研磨,平静道:“只觉豁然开朗。”方才那般情形竟都视如不见。
慕容则一脸嫌恶:“诶,你甚么人呐?这都能忍?我只差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李延青微微一笑,蘸墨挥毫,慕容则凑过去看时,只见他提笔写了一个“家”字,横竖勾画,笔锋圆融。而后又写一个“国”字,笔力转为浑厚苍劲,慕容则不知他是何意,也就不去打搅。
待见他第三次沾墨,却又书“天下”二字,最后一点写毕,慢慢搁笔,道:“如何?”
慕容则见四字出于一人之手,笔力竟不相同,思索道:“我看不像练笔,倒像临摹。这四字原书,必是一位胸怀天下,心念苍生的大才。”
李延青抚掌道:“果然好眼力。确是临帖。我已将每一个字写得真假难辨。但若连贯写来,却总有偏差。”
慕容则幽幽道:“只怕差的不是笔力,是心境罢。我看这个‘家’字最得神韵,可见你以家为重。‘国’虽次之,但心系社稷,其志已露。只‘天下’二字,有形而无意,恐怕你心中尚不明朗。”
李延青笑道:“天下太大,我自渺小,如何敢窥其意。”
慕容则也不禁笑道:“这话倒是了!但你和那个鬼道士的话,可教我糊涂了。”
李延青微笑着看他一眼,从袖囊中取出那枚云纹玉佩,按在桌上道:“昨日我还和你一样不明所以,可今日就全明白了。先前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何到京城来么?”
慕容则喃喃道:“你是要查,这东西的来历?”
李延青道:“这是其一,其二便是,我早知无宁堂要杀我。如你所说,京城是江湖势力最为薄弱之地,正好试探他们敢不敢在京城放肆。”
慕容则凝声道:“鬼道士说,先前林见虹来过?你瞒得真好!他没有为难你,莫非是因为这个?”
李延青邀他坐下,这才道:“此事说来见笑,我不过诈了林见虹一诈,没想到他见了这玉佩,居然颇为忌惮,束手而回。事后无宁堂更无一人再来。可见不是忌惮官府,而是这斡云符背后的神方门。”
慕容则道:“倘若神方门也是无宁堂之流的江湖势力,为何从未听过?无宁堂行事隐秘已极,还有传说流于江湖,神方门在京城盘踞,竟然无声无息?何况二者为敌,半点风声不漏,这可怪了。还有,那个鬼道士怎会知道宁王之事?”
李延青幽幽道:“你可还记得在永嘉别苑,我割下的那块绣了花纹的衣襟?”
慕容则细细回想,双眼一亮道:“那花纹……和这玉佩很是相似!莫非是神方门所为?无宁堂故意透露,就是让你与之为敌!”
李延青点头不语,将玉佩拿在手中摩挲,看来宁王受疑,泽王蒙冤,许王兄弟反遭诬陷,都与神方门脱不了干系。
慕容则犹疑道:“如此……那个鬼道士,你准备如何答复?”
李延青不答,起身提笔,又将“家国”二字慢慢摹了一遍,末了道:“你信我么?”
慕容则再看他笔下所书,毫不迟疑道:“我信!”李延青郑重点头道:“好!我也信你!”
午后慕容则打道回府,李延青在书房闭门不出。
入夜时分,他斜坐在书案后,默默看着面前摊开的一幅卷轴,上书“家国天下”四
个大字,笔法雍容,厚重古雅,气势雄浑。
记得从他执笔之始,最先写下的便是这四字。母亲说这卷轴是在他周岁时,狄仁杰亲手所书,而后将他抱到膝上,以手指字,教他去读。于是如燕留下这真迹,命他每日临摹,那墨色似乎已深印眸中。
狄仁杰是甚么样子?李延青虽然见过,却已不记得了。父亲说,他是一位慈祥老者,洞察先机,转祸为福,是知存亡、明得失的前代圣臣。母亲说,他为人刚正,匡恶锄奸,慷慨仁德,爱民如子。
李延青将卷轴向后再开尺许,有小字数行,文曰:“天下平而国安,国安则家顺,家顺人康乐也。故匹夫忧家,智士兴国,仁者安天下。如知此理,纵女妇之流,亦可修身,况丈夫耶?”
李延青默看一刻,忽然将卷轴小心收起,出门而去。书案上练字旧纸呼啦一声被风吹起,散落满地。
景龙观在崇仁坊西南隅,内有睿宗李旦景云二年所铸铜钟,其声犹如凤鸣,悬在三重钟楼之上。观中楼阁绮丽,堆山开池,多有胜景,白日游人如织,入夜之后渐渐沉寂。
毒道人坐在景龙观西南一处石台上,此地原是道士们用来坐忘之所,高约三尺,方圆十余丈。四角各有一尊天王塑像,一手持法器,一手空握,放着未燃的火把。
明月在天,台上月色如雪,映着毒道人的身影,既宽且大。他盘膝坐地,两目微阖,连呼吸之声也微若游丝。
李延青缓步登台,也到他对面盘膝而坐,毒道人不动不语,李延青也便静坐无言,两人身影渐渐东移。
最后终是毒道人睁开眼来,忍不住道:“将军考虑得如何?”说罢又暗自腹诽,这小鬼也忒沉得住气。
李延青正色道:“我愿和前辈交易。”毒道人着实有些诧异,正要问时,李延青又道:“只是你要替我杀一个人,我为你杀王毛仲。如何?”
毒道人奇怪道:“你要杀谁?”
李延青淡淡道:“兵部尚书刘赟。”
毒道人猛地抬头,失声道:“你怎知……?!”慌忙噤声,又看着李延青默然不语。
李延青仰望明月,微带笑意,云淡风轻,哪像刚刚吐露过杀人之语?
这少年明明近在咫尺,毒道人却又着实看不清楚,许久才道:“我不能答应。”
李延青道:“哦?那前辈也不必想杀王毛仲了。”
毒道人凝声道:“你有何办法阻我?”
李延青一翻右掌,露出掌心一枚小小飞刀,金柄银身,月光之下似有五色华彩凝聚其上。
毒道人顿时脸色大变,张口结舌道:“你……你……”
李延青微微一笑:“凭此物可否?”
毒道人禁不住向后撤了数尺,两眉紧拧:“不……不可能,他已经死了二十年,你才多大年纪!这是诈我!”
李延青把玩飞刀,幽幽道:“可以赌一把。你赌我是诈你,并不懂飞刀之技;我赌追魂刀重出江湖,前辈就是这刀下第一个亡魂!你可敢一试?”
毒道人迟疑不答,看着他手中飞刀,不觉两手都是冷汗,僵持一刻,终于艰难开口道:“好!我信你!”
话音未落,只见少年抬手向后一扬,破空之声响处,台角天王手中火把烈焰轰起,继而啪的一声,火头一分为二,半截坠地。二十年后,追魂刀仍是刚猛迅疾,凌厉绝伦。
火光照的毒道人额头发际光芒点点,显然是冷汗不及擦拭。待见了追魂刀威力如斯,这才想起抬袖抹去
。
李延青自始至终不曾回头,颔首道:“前辈英明!”
毒道人苦笑道:“后生可畏!小子,若离了朝堂,他日纵横江湖,舍你其谁?我不杀王毛仲了。”
李延青幽幽道:“前辈本也不只为报仇而来罢?”
毒道人道:“你是想问宁王之事,我如何得知?”
李延青摇头笑道:“这倒不必。前辈只说,你要助我救宁王,怎生救法?”
毒道人道:“事到如今,我虽不会助你,说也无妨。如何去做,还要看你自己!”
李延青道:“前辈试言。”
毒道人道:“申王李捴中毒,奈何毒性缓慢,一时还不得死。你若使申王提早毙命,继而在天子面前告发,这都是神方门所为,宁王之事便可立销。”
李延青沉吟道:“救一人而杀一人,代价太大。”
毒道人道:“反正毒性已深,回天无望,若教他此时归西,尚可解宁王困境。否则日后二人俱损,杀人救人,孰重孰轻?”
李延青默然不答。
毒道人慢慢站起,从怀中取出一红一白两个琉璃小瓶,道:“这红瓶之药,可压制毒性,续申王一年之命。白瓶中药,服后三日便会毒发身死。”说着上前几步,递到李延青面前,“都留给你。老夫这便告辞了。”
李延青接过,打开红瓶轻闻,笑道:“鹿鹤九还丹,延生续命,百金难求。多谢前辈厚赐!”
毒道人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道:“小小年纪,如此气度!老夫此时才信了五师兄所言,若得你为徒,死也瞑目!”说罢腾身一跃,飞纵而去。
李延青看着手中两个小瓶,只觉手中千钧之重。长叹一声,西望明月,满心悲凉,古人云“死生亦大”,实则一念之间!一想无宁堂和神方门都将他当做杀人之刀,千方百计推到对方颈上,又忍不住轻笑出声,将琉璃瓶收入怀中,起身离去。
次日慕容则与弟妹齐向父母问安,待家人摆好早膳,刚刚坐下起箸,贴身小厮凑上来附耳几句。慕容则微感诧异,碍于父母在场,只得低声道:“好罢,就说我知道了。”埋头囫囵吞了一碗黄羊肉糜,带上御赐的檀骨腰扇,袖揣汗巾,匆匆出门。
行至望仙门大街永兴坊畔,李延青正在道旁牵马等候,慕容则勒马跳下道:“大清早有甚么要紧事?还在这里等我!”
李延青道:“自然有事。”跟着耳语几句。
慕容则两眼大瞪:“甚么?!”
李延青道:“刚到辰时,我们立即去办,兴许傍晚可回。”
慕容则犹豫道:“可是……要我去找宁安……”
李延青道:“此事可大可小,总不至于劳动汝阳王。况且你开了口,郡主定会帮忙。”
慕容则长叹一声,摇头道:“老子这下可算误交损友了!也罢,除死无大事!”说罢一抖袍摆,翻身上马,却又扬声道:“别忘了再加一坛昆仑觞!”
李延青也上马提缰道:“此事办成,你的好处又何止区区昆仑觞!”
两人飞马赶到宁王府,先去阍室递贴通名,不多时便有一个身穿胡服,头绾双丫髻的小丫头匆匆出来,行了一礼道:“郡主有请,二位随我来。”说着头前引路。
进了侧门,穿过马厩,慕容则道:“郡主在何处?”
小丫头道:“在校场练习骑射。”
慕容则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对李延青道:“小心为妙。”李延青微笑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