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偏殿形制如同一处小院,院中一棵青松亭亭如盖,松下石桌石凳,光洁齐整。
咸宜公主邀与同坐,二人推让,公主笑道:“此处既是道观,又无外人,便也没有许多礼仪规矩。你们非得拘泥,那就真是凡间俗子,尘世愚夫了!思之不觉惭愧?”
慕容则忍不住失笑,道:“公主好口齿!职下虽是俗人,这愚夫却万万不做的。”说着往石凳上落座,斜眼看向李延青。
李延青便也在他身旁坐下,悠悠道:“聪明容易糊涂难,我得向你多学几招。”
咸宜公主微笑不语,慕容则轻咳一声,取出折扇呼呼啦啦地摇了起来。
这时那位女官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名中年仆妇,手中牵着个七八岁的小道姑,生的肤色如雪,高额深目,容貌竟有几分西域人的模样,只是缁衣麻鞋,颇带疏冷之气。
咸宜公主笑道:“虫娘,快来!”摆手令众人退下,只留两个贴身宫女,手里端着五弦、金槽两具琵琶在旁伺候。
小道姑见众人离开,这才走到咸宜公主身边,面有亲昵之色,指着李延青二人道:“他们是谁?”
咸宜公主道:“这两位哥哥想听曲子,你可愿唱给他们听?”
小道姑眼珠滴溜一转,笑道:“能唱,可姊姊得拿好物事来换!”
咸宜公主道:“你昨日说想吃梅煎山药糕,我带来了。”
小道姑笑道:“好……”
慕容则折扇掩面,悄悄对李延青耳语道:“我听人说,主上后宫有一位出自昭武九姓的胡女曹野那姬,曾生下一位公主。主上不喜,因此令她出家,主持宫中道观……莫非是这女孩儿么?”
李延青道:“多半是了。”想起方才陕王与甄王提起三清殿,神色颇异,再看这小道姑与咸宜公主同是帝女,只因父亲厌恶,就连兄弟姐妹也对她避之不及,心中忽感皇家无情。
这时咸宜公主对两人道:“去年我在宫中寻获一本前朝曲谱,名曰《繁华调》。其中词曲皆咏名城旧事,虽是一位无名乐师所写,我与虫娘用琵琶应和,却觉颇有韵味。今日有缘到此,二位可要听听?”
慕容则呼啦收起折扇道:“能得听取公主吟咏弹唱,实是有幸。”
李延青道:“前次公主在蓬莱山太液亭所奏,可是此曲么?”
咸宜公主笑道:“正是!”说着从宫人手里接过螺钿五弦琵琶,横放膝头。小道姑捧着一卷黄旧帛书,展开放在面前,也抱了一具金槽琵琶,率先弹奏起来。
咸宜公主也跟着拨弦,乐声如前,但那具螺钿紫檀琵琶,音色韵致皆属神品,果然远胜四弦。慕容则忍不住盯着多看几眼,心下啧啧称赞。
小道姑虫娘开口唱道:
“繁华不须论,青史在长安。
八方齐来贺,四海朝天颜。
何须思汉武,今古无遗恨。
太液芙蓉好,章台柳色新。
纵有相如千金赋,未央春深赋几分?”
音声清越,颇有盛世气象,正是《长安歌》。
慕容则对李延青低声道:“看不出这女孩儿年小,声同天籁!”
语未毕,曲调一转,虫娘又唱《洛阳忆》,似有诸佛梵音,词曰:
“伏羲画河图,白马入伽蓝。
生游巩洛间,死葬北邙山。
冢中枯骨皆将相,铜驼陌上集少年。
莫道名花倾国色。花无百日好,月有阴晴圆!”
咸宜公主跟着变调,唱《扬州叹》,悠然带嗟叹之意,词曰:
“广陵一曲无人听,琼花开罢烟花盛。
运
河杳杳悲欢咽,二十四桥望龙舟。
胭脂红粉,一梦风流。
君且看,今日繁华如锦绣,千载之后有谁知?”
李延青和慕容则对视一眼,心道这一曲成一调,一调咏一城,确是佳作,只隐有繁华落尽,盛极而衰之意。
虫娘又唱《益州吟》,甚有巴渝风致,词曰:
“武侯声名播千古。白帝跃马,险要据天府。
汉家旧梦昔未远,待有后人称英雄。
纸裁贤文为戏墨,锦织万里画鹏程。
玉垒山前暮云重。
都江千帆过,锦官开芙蓉!”
李延青在三峡中,曾听巴东渔者晨雾中驾船而歌,再听此曲,愈觉悦耳。
又听咸宜公主唱《金陵恨》,极似江东吴歌,词曰:
“流光移玉树,后(悲剧)庭花又开。
六朝尽随水,谁言王气在?
钟山愁风雨,明月照凤台。
虎踞龙盘绕秦淮。
敢问霸业皇图,盛世几时来?”
曲曲相接,环环相扣,音声相接,耳应不暇。
接着又是《彭城悲》,琵琶并奏,雅韵铿锵,词曰:
“项王力拔山,凯歌入汉关。
富贵须还乡,衣锦得人看。
鸿沟一道分两清,楚声惊断帝王梦。
沛公灞上兴观舞,美人垓下别英雄。
乌江末路剑如虹。
亡秦三户楚,谁人歌大风!”
继而琵琶叮咚,又成富贵温柔之气,《钱塘曲》词曰:
“东南富贵乡,风流数钱塘。
林花映春鸟,山色好湖光。
秋高桂子清,云中海潮生。
远山月色溶,堪裁同心成。
芰荷分钗鬓,罗带惜佩蘅。
佳人应有梦,西陵吟松风。”
姊妹二人又合唱《姑苏行》,如在眼前勾画江河湖海,舟随波逝,归去茫茫之景,词曰:
“馆娃宫里寂寞春,姑苏台上月如银。
桥头乌鹊谁曾见,虎丘残阳听寒砧。
琼玉柯,油壁车,古来富贵能几何?
五湖无处寻范蠡,越女犹唱采莲歌!”
李延青和慕容则只听得心向往之,遐想不已。忽见那位中年女官匆匆而入,对咸宜公主附耳道:“公主……到了!”
咸宜公主慌忙停手站起,将琵琶交给宫人,对小道姑道:“虫娘,暂歇一歇,跟姊姊去后殿罢。”
小道姑乖巧点头,教宫人牵手走入后殿。
咸宜公主这才低声对李延青道:“大哥哥,正事要紧,一曲未终,只好改日再续了!”
李延青道:“无妨。公主约我二人前来,究竟何事?”
咸宜公主道:“九姑姑指名要见,我也不知为何。”
慕容则道:“是玉真公主?”
咸宜公主点了点头,道:“你们在此等候。”说着步出院门,只留两人在松下默立。
慕容则悄悄问李延青:“玉真公主出家已久,与你我素不相识……你看是为何事?”
李延青不答,悄悄在他掌心写下一个“泽”字,慕容则不禁瞪大双眼。
耳听院门忽开忽合,一人飞鹤青华裙,莲花玉叶冠,身形窈窕,步态纤袅,如同青云一朵飘然入内。竟是一个神如秋水,态拟冰镜的美貌道姑。行至松下,默立于前,色淡意远,气若烟岚。
慕容则乍见这等神仙般的人物,一时呆怔无措,被李延青轻拍手背,这才惊觉回神,慌忙行礼道:“见过玉真公主!”
公主抬
手拂袖:“贫道持盈。冒昧邀约,君子勿怪。”
李延青道:“心本无生,岂有见怪。”
慕容则道:“无境无心,自然不怪。”
玉真公主虽是有备而来,二人如此作答,却也大出意料,暗道皇兄果非以貌取人。当下往石凳上随意而坐,道:“如此,贫道也不多言其他。今日与二位相见,实有要事托付。”说着从宽大袍袖中取出一块裂边绢帛,其上血迹斑斑。
平铺在石桌上,才能看出是一块袍衬,用鲜血写着:“蒙冤无诉,公主救我”八个字。
慕容则微感诧异,看了李延青一眼,心道竟被他猜中了?!
不料李延青却明知故问道:“敢请公主明示!”
玉真公主道:“这是李义珣在狱中托人送来。贫道虽有恻隐之心,奈何敕旨已发,干系极大,未敢妄奏,想请李将军和慕容公子相助。”
李延青看着那块血书,并不作答,慕容则见他如此,便也不去贸然答话,默默站着。一阵风来,松针如雨,刷刷而下。
李延青沉默一刻,又道:“此事并不易办,公主何以想到卑职二人?”
玉真公主道:“非是贸然而决。”说着微笑起身,“多年来,常听圣人提起狄梁公与令尊旧事,每觉追慕不已。狄公乃我唐室砥柱,在世之日,凡我李家子孙有难,必定全力相救,不避危难,令尊李将军亦然。今观将军,大有父风,若知此事,当不会作壁上观。”
李延青面色无改,神情如旧。慕容则听罢在心感叹,李家的公主,都是这般的口齿伶俐么?今日算是长了见识。
玉真公主又道:“再者,你是新晋贵胄,未有家室,与关陇旧族并无瓜葛;慕容公子为人刚正,你们不会为谋一己私利,颠倒是非。因此查寻真相,必无偏差。”
李延青仍不答话,玉真公主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何况……如今长安满城皆道,你二人不过运气非常,得了主上青眼,才以布衣入仕。可贫道看来,纵有天赐运气,也不及实力两字。此事若在旁人,确是棘手,可你二人要管,也非难事。”
话到此处,慕容则无言以对,心中已是呼天抢地,这烫手山芋非接不可了。
谁知李延青道:“卑职有一事,还请公主答允。”
玉真公主道:“将军试言。”
李延青道:“公主虽是方外之人,不理俗世。但若所查属实,还请公主具表上奏,为泽王洗冤。否则,卑职不为。”
玉真公主闻言,星目一凛,看向李延青,柳眉淡晕,凝视不语。
慕容则见她一改淡泊,威严骤起,不禁心惊,李延青浑然不觉,仍是谦恭之态。
片刻,公主微微一笑,又似月满新出,微云拂汉,幽幽道:“只做武官,太委屈将军了。”
李延青仍是淡淡道:“乡野匹夫,不敢觊觎富贵。多谢公主美意。”
玉真公主点头道:“好,贫道答允。你可放心行事,如有力不能及,尽管开口。”
李延青和慕容则抱拳应是。
玉真公主又道:“二位今日到三清殿,所为何事?”
李延青道:“我二人随咸宜公主前来进香,礼毕即去,未有他事。”
玉真公主道:“所见何人?”李延青道:“此地只有一位咸宜公主。”
玉真公主看着眼前之人,不由笑逐颜开,真如春日梨花,千万齐放,心中暗道:“此人既是姓李,何不生作我家嫡系!”轻拂肩上松针,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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