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望仙门南来大道行了一刻,向东转入广化坊北门。李延青和慕容则在坊间十字路下车,四下一望,只见东北、东南、西南,两面三隅,尽是高阁楼宇,画栋雕甍,将广化坊占去四分有三。
慕容则惊叹道:“这东南是申王府,西南是岐王府,南面胜业坊内是薛王和宁王府邸;向东南一街之隔就到南内兴庆宫。主上对你还真特加恩宠,日后怕要时时入宫伴驾了!”
李延青不答,摇头轻笑。宦者指着北门之西一处大宅道:“将军请罢!”率先上阶,吩咐仆役迎候主人。
那府门气派修整,有三级高阶,阶下两旁立着拴马的横木,两扇朱漆大门不新不旧,还加了衔环椒图,慕容则仔细打量,伸手抓环叩了一叩,笑道:“听说这是目下时新的玩意,省去抬手敲门了。”
阍室内走出一个中年仆役,带着一帮灰衣小厮,对李延青一拱手道:“见过阿郎②!今后就是余伯在府里伺候,小人等都是官奴,粗手笨脚,若有不当,还请阿郎宽待!”
李延青道:“不必多礼。”
宦者道:“这便是将军府邸,将军既已入主,咱家也该回宫复命。主上吩咐,将军不必值守宫禁。只是明日辰时三刻,还请二位入宫伴驾,莫要忘了。”
李延青道:“多谢中官!”
慕容则从袖中取出一只荷包递过:“中官辛苦,主上吩咐,我等自不敢忘。”
宦者接过荷包,霎时眉开眼笑,道一声谢,告辞而去。
李延青赞许地看他一眼,慕容则道:“不必谢我,你从宫里换装出来,定是身无分文。与内官打交道,少不得人事。”
李延青苦笑一声,吩咐余伯,遣人往昭国坊内去将一应旧物搬来,连同其中仆役也都叫回,还愿留下的继续留用,或是给些银钱打发,不必留太多人手。
抬头看天,对慕容则道:“将到晌午,这就留下罢?”
慕容则笑道:“正有此意!瞧瞧你府里都有甚么好东西?”
两人来到正堂,但见五级高阶,东西约有十五丈,三门齐开,四角悬铃,慕容则笑道:“果然是四品大员的气派,我家正堂也不过如此!”
李延青并不上阶,道:“这有甚么好看?”
慕容则道:“方才望见园里有个高阁,不知可有美人啊?”
李延青微笑道:“好啊,若是主上真的赐了美人,有多少我都送到你府里。”
慕容则慌忙摆手道:“我怕无福消受!无福消受!”说话间绕过正堂,进了二门内宅。
两人不进寝居,直入后花园,此处已是全宅最北。园内乔松倚石,修竹傍水,西面山石堆砌,石上一亭耸立半腰,犹如鹤舞。环绕假山,满种着红白梅花,碧桃海棠,假山不远处有一园圃,圃里尽是牡丹,此时未到花期,枝叶却也极繁茂。
牡丹圃东面又有一个方圆近十丈的荷池,其上有一四通桥亭,桥下荷叶微露,环池绿柳新出。荷池之东种着各色果树,枝上或花或叶,缤纷交错。
慕容则顾视满园,忽而失笑道:“这宅子从前主人,想是爱花之人,只是胸中实无丘壑!好花处处,却嫌华丽俗艳;芳树林林,可惜雅而寒酸。”
李延青道:“不足道。我看这小楼,倒是静坐的好去处。”
东面果有一楼,一层环墙,二层却只用柱撑顶,四面当风,悬了几副湘帘纱帐。
两人登楼一看
,其上五丈方圆,南北各放一具坐床,分别摆着棋枰、琴桌,西首却是一张卧榻,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慕容则道:“盛夏消暑,此处足矣。”
李延青唤家人送来壶杯酒具,两人就在楼上对饮起来。喝了数杯,凭栏东望,满眼高宇华屋,堪堪富贵之气,李延青道:“东隅是谁家府宅?”
慕容则道:“似乎是许王……”
李延青轻笑道:“许王素节乃先帝兄长,以宗室身份而得三子封王,恐怕我朝还是第一人。”
慕容则眉梢一挑,凑到他耳畔低声道:“你可也觉得……泽王之事,很是蹊跷?”
李延青顾左右而言他,道:“此处虽然不大,却能居高临下,将整个广化坊望见大半。”
慕容则知他不愿多说,只得向北遥指,道:“可惜看不清大明宫!”
李延青笑道:“虽看不清大明宫,却能看清大明宫上空飘着纸鸢。”
慕容则诧异道:“似乎……似乎有三……四个罢?”说着手背轻轻一拍李延青心口,调笑道:“不知是哪位公主手里牵着?”
李延青不以为意道:“我怎么知道?”
又饮数杯,两个仆役上楼,当先一人向李延青拱手道:“阿郎,国公府家人来了。”
后面那人上前一礼,对慕容则道:“主人请公子回去,此刻府中正开大宴。”
慕容则转脸向东,一举手中杯盏,道:“不回!没见李将军邀我喝酒么?何时回府,还得看将军酒兴!”
仆役看看两人,一脸为难道:“是,小人这就去回禀主人。只是……主人吩咐公子:‘牢记身份,切不可任性妄为……’”
慕容则哼了一声,冷笑道:“是么?那你告诉大人,若是怕我跑了,尽管带着家法来拿。一条麻绳足矣!”仆役不敢答话,慌忙低头退开。
两人又开一坛陈酿,坐在榻上对酌,慕容则沉默一刻,禁不住满脸赌气咻咻,闷声猛喝。
李延青道:“这又何必?”
慕容则嗤道:“若要回去,大人少不得请来族中亲友,将我夸耀一番,我阿娘和二娘三娘,斗嘴争锋。烦!”说着举杯,又是一饮而尽,愤愤道:“可惜眼下事态,又不容我脱身。否则我定要弃官而去,稀罕甚么!”
李延青道:“躲得一时,躲不得一世。你不进家门,又能撑得多久?”
慕容则向楼下一望,愠道:“可惜这楼太低,跳下去也不得死,否则哪日逼急了我……”说着作势下地,竟要去攀围栏。
李延青失笑道:“干甚么!未饮先醉?借醉装疯么?”
慕容则大笑道:“今日就疯一回!”说着上前抱起酒坛,一通狂饮,灌得浑身如同水洗。喝罢又道:“好酒!有剑么?”
李延青抬手取了随身银霜剑递去,慕容则抄在手中,一跃下楼,到园中花树之间舞了起来,霎时飞花如雨,剑光似云,一缓一疾,刚柔并驭。李延青跟着下楼,细看慕容则步法剑招,只见他手振锋锐,眉凛英严,身形颀秀,丰姿卓然,远观儒雅,近看含威。
以李延青此时剑术修为,慕容则固然运剑自如,功力颇劲,在他眼中仍有破绽不时显露。李延青看了一刻,心中暗暗好奇,何等师父能教出他这般性子的徒弟?
此时大明宫太液池畔,一众宫女宦者正沿水边侍立,远处大片草地初有绿意,几位公主或奔或走,忙放纸鸢。婢女宫人
唯恐公主一个不慎,失足落水,又请值守侍卫帮看。
常芬公主一抖银红大袖,手挽绯丹披帛,指着天空蝴蝶纸鸢,对三个妹妹笑道:“快瞧,飞到高处,蝴蝶也成蜉蝣了!”
建平公主脸上香汗微显,将桃花妆晕得颊边全红,头上翠钿颤颤巍巍,手中一只春燕,已高飞入云,几不可见,只得眯着一双凤眼再三寻看。
信成公主拽着一只大雁,青绡长裙委地,竹翠大袖迎风,玉臂隐露,腕上碧璃琥珀钏色嫩欲滴,见大雁也自徐徐上升,飞得平稳,转头唤姊妹齐观。
咸宜公主仍梳惊鹄髻,耳畔垂珠鲜红莹透,不加修饰,如同石榴鲜籽一般,手中苍鹰却是摇摇晃晃,未飞丈余又一头栽了下来,落进树丛之中。
宫人慌忙去捡拾,咸宜公主提着裙摆跑来接过,再看众姐妹纸鸢高飞,不由得顿足。
信成公主笑道:“好姊姊,咱们玩的是纸糊竹鸢,你偏要用绢帛画个苍鹰,绢帛太轻,摇摆不定,如何飞得起来?”
常芬公主道:“琪儿莫恼,加些重物缀着,也就好了。”
建平公主道:“姊姊说的虽是,目下万物初萌,要些草叶也寻不见,哪有合用的东西?”
咸宜公主想了一想,忽地取下腰间镂空飞鸟衔樱金银香囊,塞进苍鹰腹中,笑道:“这般轻重可就合适了!”
宫人慌忙道:“不可不可!这是内造珍品,除了皇后,就只诸位公主才有……”
咸宜公主道:“玩够了再收来,怕甚么!”
信成公主也道:“对,左右不会遗失,别来扫咱们的兴!”
宫人无奈,只得帮忙放飞苍鹰,果然一经加重,苍鹰越飞越高,堪堪超过了大雁。
咸宜公主牵绳飞跑一阵,再看苍鹰已越过其他纸鸢,飞到最高,向姊妹道:“如此看来,可像一只真鹰么?”
信成公主笑道:“咱们女孩儿家玩些燕子蝴蝶,很是应景,姊姊偏要玩鹰……”
咸宜公主道:“蝴蝶燕子好看,可既飞不高,也飞不远,哪能比得苍鹰,飞越关山万里,俯瞰天下山河?”
常芬公主扑哧一笑,对妹妹们道:“听听这话,可像出自女儿口中?琪儿若生做男子,想来也是英雄!”
建平公主笑道:“我看做不得英雄,姊姊将来就嫁个英雄罢!”
众人闻言无不大笑。咸宜公主笑骂道:“这话也说得么?看我不打你!”说着去追建平。
建平公主笑着闪躲,头上翠钿震颤将坠,叫道:“好姊姊,何必害羞?当心纸鸢要飞了!”
话音未落,咸宜公主手中绳线忽地放尽,断线随着苍鹰悠悠而飞,眼见飘出宫外去了。
宫人惊道:“啊呀,这可怎么好?”
咸宜公主极目一望,只剩碧天飞云,苍鹰已没了踪影,不由看着手中绑线发怔。
常芬公主慌忙对一众宦者道:“往西飘去了,你们快去找找,得将公主香囊追回来。”宦者各自领命而去。
咸宜公主轻叹一声,道:“罢了,不是甚么大事。”
宫人忙道:“是!是!民间传说,放飞了纸鸢是除病消灾!”
信成公主和建平公主道:“既是如此,我们也放了罢!”取来剪刀将线绳剪断,任由纸鸢随风而去。
②唐朝仆人称呼男主人不叫“老爷”,叫“阿郎”或者“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