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在放屁,别说张傲了,在场的没有几个人不觉得是这样的。
这个吴寒臣说是什么为了捉住凶手,可话里话外,却显然是巴不得名剑山庄和长河派拼个你死我活最好。
老实说,这其实颇有扯虎皮拉大旗的架势。
而“虎皮”唐将军笑了笑,“大旗”女道士更动也不动。
另外一个势力首领马赤弓像是个哑巴,他甚至都没有坐下,而是和雷剑胆等人一样站着。
当然,他身上那一张大弓也实在很难让他坐下来,相比起边上笑而不语的唐将军,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从沙场里拼杀出来的将军。
“张老鬼,我放屁在哪里?”吴寒臣坐在椅子上,依然是不缓不慢,说话很有条理,“你或许要说我有私心,我确有私心无错,但公私何须分明。我们争斗多年,难道还是个秘密。我若既有机会完成执事和将军所托,又能够削弱你们两家的力量,为什么又不能用?”
他说得既坦诚,又自然,有种奇妙的说服力。
张傲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雷剑胆抢先一步,须发飞扬。
“吴寒臣,你好大胆,不只是利用二位大人,还敢在此狡辩歪理。”他的眼睛放着光,似乎是觉得自己抓住了吴寒臣的命脉,“你可知罪?”
吴寒臣哈哈一笑,
“利用?这可不叫利用,只能叫做因势利导。所谓因势利导就是,你雷剑胆做错了事,而我吴寒臣帮你弥补此事,于是我获利,你吃亏,这是我的本事,亦是你的疏漏。”
他看上去平平无奇,可说起话来却十分自信,“而真正的大人物自然绝不在意小人物的因势利导,他们只在意此事能不能成,有没有可行性,是否有所漏洞。张老鬼、马庄主,这才是你我应当注意的事情,而不是纠缠什么用心、讲究什么诚意,二位大人谁都清楚你我三人的德性,我们比谁都想要统一阳关城的黑道。可即使你我争斗再凶再烈,最后仍然臣服于朝廷、屈服于山上,他们又何须在意这臣服的是一个还是三个,屈服的是姓吴、张还是马?”
这一番话说来,几分示好认低,几分真诚道理,而他脸色也一点都没有变。
“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一套一套的说得漂亮,不就是当狗嘛,当狗也当得这么乖巧,还练个屁武功。”
谢易在宁宣耳边唠叨,“现在混江湖的都成这逼样了!?草,宁宣,我好恶心啊,我好恶心啊,我好恶心啊……”
宁宣叹了口气,他忽然有些后悔和谢易构建了这么个“阿赖耶识”。
有这么一把剑,这才是真正的恶心!
雷剑胆一愣,似乎再想要说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看了看旁边的张傲,张傲退后了一步,目光游离,作观赏四处风景状,仿佛刚才那句“你放屁”不是自己说的,自己也从来没有反驳过吴寒臣的意思一样。
于是雷剑胆又看向了旁边的唐将军、女道士。
而唐将军依然笑而不语,女道士仍旧充耳不闻。黑衣人仍然站着如同一根木桩,老道士则偶尔会端来一壶茶,为女道士上茶。
这仿佛已经成了一种默认。
于是雷剑胆看来看去,最后也只能看了看马赤弓。
面对师弟的求助,马赤弓则不得不站了出来,“吴门主说来有些道理,此事的确是我们可利用的一个点。但恕在下浅见,我不觉得这样的处理方法合适,大体上如此可得,细节上仍有可供修改的余地。”
“何解?”吴寒臣看上去还是那样正经,好像真的只是在讨论一个学术问题般。
两人这就开始唇枪舌战了起来。
这是很奇怪的一幕。
一方面,他们两人几乎已经挑明了,即使在唐将军、女道士的集结之下,依然不能够放下争斗之心。但另一方面,他们却也在齐心协力做成同样一件事情,要服务于相同的目标。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幕:吴寒臣很客观地对两人说“你们俩打一架,打得两败俱伤最好”,而马赤弓也很有道理地回驳“我们俩不能打得两败俱伤,这绝不是因为我怕你事后阴我”。
当然,最后还有张傲参战,这个老滑头虽然是当事人,却不知何时,好像已经全然置身事外,化作了理客中。他有时候支持吴寒臣,好像真要和马赤弓死磕到底。有时候又轻飘飘吐出几个字,刚刚好帮了马赤弓的忙。他以一种非常微妙细致的方法,将话题调整到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一时之间,这个会议反倒成了三人的主场,三个人你来我往,好不精彩,但一时半会儿好像也停不下来。
谢易从头看到尾,连续念叨了三百句“好恶心”,最后以一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无聊的三个人”作为闭麦结束语,然后自称去推演星火观想法了。
而宁宣围观了一会儿,也不由分神。他看了看左右,发现女道士不知何时,居然掏出了一本薄薄的话本故事,细细翻看起来。而另一边的唐将军,也招来了那黑衣人,细细交谈起来,时而还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宁宣。
他俩念叨了一会儿之后,那老道士耳朵一动,也忽然对女道士说了两句,女道士也首次抬头,似是好奇地看了宁宣一眼。
而宁宣也终于看到她的全貌,只见她的目光纯粹而清澈,好像春日清晨里一道切入密林针叶的辉光,其中的亮色明媚、黯色柔倩,配合上没什么有精气神的耷拉着的嘴角,混杂着些许冷漠的感觉,比冰柔,比风冷,比雪暖,却是个少见的气质美人儿。
现在看来,他们四人都知晓了宁宣的底细。
对此宁宣只能报以苦笑,有这议会在,不日之后张傲也该清楚自己是杀手出身了,而张傲既然清楚了,那王有财似乎也就不远了……
幸好他早有了逃离的心思,自诩本就是个漂泊无根的命,不奢求什么稳定生活,也没有太过反常的表现。
眼看三个帮派老大还在纠缠不休,宁宣听都听得口渴了,就直接跑到了老道士跟前,问了问自己能不能泡茶喝。
其实除他之外,在场的其他人都有些口渴。但女道士不主动说,谁也不敢妄动。
眼见他做出这般举动,雷剑胆胡子又是一跳,常飞用断臂摸了摸下巴,马黄叶也怔了一怔。旁边三个人争论不休的声音也停了一停,止了半止。
老道士则不愠不怒,先请示了一下女道士,女道士愣了一愣,却也没有受了冒犯的反应,而是仿佛才想到别人也可能口渴的问题,让老道士立刻去买几套茶具来。
“是,三少爷。”老道士很是知礼数,然后便离开了。
就是这称呼让宁宣愣了一愣。
难道是女扮男装,也没有啊?
“好似是失了礼数。”她则好像很少说话一般,一边细细翻开一页话本,一边对宁宣有些困难地说,“在山上都有人处理类似事宜,贫道却是不懂。”
哦,原来龙孽虎煞山的弟子过的是这种日子啊……
曾经假扮过这身份的宁宣暗暗记下细节,然后问,“执事大人,少爷是……”
他看得出来,这女道士其实并非倨傲,而是真真正正的不通世事。对这种人,就别搞什么潜台词了——刚才吴寒臣说的那一套,她的充耳不闻,只怕和唐将军是不一样的,她是真真正正的充耳不闻。
“贫道的前世是男人。”
只见女道士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接着还是老老实实地将这话合盘托出,“当年那个‘我’入了龙孽虎煞山时,便收了自家的仆人作自己的道童——也就是老杜,他便一直叫那个‘我’是少爷。后来那个‘我’遭逢大难,于是转世重修,变成了现在的我。而我自被山上发现,收入门下,他也就一直跟着我,长久以来,忠心耿耿,事事允我,件件依我……”
她说着说着,抬头看了看门外,似乎害怕老杜站在那里,然后便露出了一个又难受,又埋怨的表情,“就一处别扭,无论如何,唯不愿叫我一声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