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派秘宝失而复得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阳关城。
好些个看笑话看得神清气爽、兴高采烈的人一听,着急了,仔细打听。却原来是有个神秘人,不知是杀了何楚,还是从何楚手中偷盗,弄到了那两样法器。可他不只不据为己有,反而将那落日圆和烟驼铃两样宝物,都送回了长河派中。
这样的义举,让人一听之下都几乎惊疑:哎哟,这莫不是编的吧?
直到列举出更多证据,张傲的表现、长河派的变化、甚至是名剑山庄和魁星门的会面,如此种种,才将信将疑,最终逐渐确凿无疑。
多少也算是个好结局。
人们说是这么说,然后便啧啧嘴巴,心想倒是个好结局了,却怎么有些不太过瘾啊。
本来何楚这样一番折腾,长河派丢了面子,死了精英,没了法器,损了威风,已注定要矮上名剑山庄、魁星门那么一截儿。这三大门派鼎力的局面其实也维持了许久许久,趁此良机,说不定就有些大事儿发生,让看客吃瓜吃得饱、看戏看得爽。
偏偏现在有了这样一个峰回路转的局面,不说是力挽狂澜,也总算给长河派摇摇欲坠的局面打上一剂强心针,不至于就此人心浮动、分崩离析了。
这样一下,本来局势紧张的阳关城,也好像一下子被降了温、没了气,恢复到了往常那样的时光。
这对大多数事不关己的人而言,其实是很没劲的一个结局。
但不得不说,这对张傲而言,确确实实是老天开眼。
这头老狮子自十六岁那年靠着一柄大刀行走江湖,不欺上不辱下,待人一以贯之,从未趁人之危,也没有耍过任何阴损手段。不说完美无瑕,他有过与人争端将其打死的污点,但也问心无愧,没少了在天灾来时捐献赈灾的善举。
可说是个真真正正的汉子、明明白白的江湖人。
他到此为止,其独女遭遇凄惨,只属于个人的悲哀,总算没有晚节不保、成为门派不可磨灭的耻辱,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如是盖棺定论,旁人的目光很快便脱离了此事。
没有了可供人浮想联翩、津津乐道的话题度,他们的移转注意力的速度,就好像是一个老练的嫖客从女人的身体拔出那啥一样无情,更没有丝毫留恋。
只用了不到半天,他们窃窃私语的对象,就从“名剑山庄、魁星门什么时候对长河派下手”“龙孽虎煞山什么时候把长河派一脚踢开”之类的话题,变成了另一个疑问。
这神秘人又是谁呢?
武功不用说,至少比长河派手下和大部分阳州的武林人士要高。
更让人惊奇的是他的素质——这年头,拾金不昧这成语放个人品德上来说,起码也是大先天级别的罕见度了。更别说落日圆也不只是金,其人之行为好像一下子已经去到了烘炉境的地步。
有人觉得,肯定是张傲所认识的某位江湖故交。重情义、轻法宝,一诺千金,厮杀敌手,浑身鲜血地送回宝物。
这是刚出江湖的少年人。
也有人指出,或许是张傲从龙孽虎煞山五雷宗请出的高人。久居深山、不问世事,轻描淡写取敌首,宝物在前不动心,世俗与他无牵挂,人去宝留悄然间。
这是对江湖各大势力有所向往的青年人。
还有人觉得,多半是某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少侠——而且还是很帅的那种,笑起来带着一种纯真,眼睛里面有星辰,用的应当是剑法,皮肤当然也一定白皙,衣着也必然是华贵的。
这当然是对自己未来丈夫充满幻想的侠女们。
也更少不了有人认为,应该是那蜂拥而至、看准了何楚奇遇而来的投机者,之所以不将法宝据为己有,实在是因为让何楚如此胆大妄为的秘密已经足够满足此人了,又或者他刻意为之,只是为了“下一盘大棋”,在这之后,“大的便要来了”。
这是在酒馆茶肆里郁郁不得志、自诩看透人世间阴暗面的中年人。
一千种人,便有一千种想法。
而谁也不知道,这个神秘人已经走进了阳关城的一间占地巨大的豪宅。
……
黑河帮驻地。
“真不知道是谁杀了何楚,我这一路才走了一半,就风闻一些同行说何楚被杀,不得不返程了。”宁宣一副遗憾的样子,“没想到此人还如此高洁,想必肯定是个又帅气又潇洒又英武又俊朗又美好的人吧。”
“确是个不错的人,说不定是本帮主的哪位旧友,不告而助,不动贪心,真高士也。”黑河帮的帮主三四十岁,却是个秃头汉子,大腹便便,虎背熊腰,一副凶神恶煞、油腻中年的模样,一巴掌拍在宁宣脑袋上,“小宁,你就算了吧。你没遇到何楚算好,就你这点三脚猫功夫也去追杀那恶贼何楚,还差的太远啊——快,去练功。”
“是,帮主。”宁宣点了点头,然后被赶到了院子里开始练功。
黑河帮帮主名叫王有财。
就好像他的名字一样,王有财是个挺有钱的人。
他的曾祖父参与过百年前针对北狄人的战争,因指挥有功而被朝廷大赏。他的祖父自幼读书,头脑不错,考取了不错的功名,在阳州某处县城为官多年,名声很好。他的父亲则选择从商,抓住人脉,售米卖肉,亦有了不错的成就。不管是哪个领域,王家当代都算得上一号人物。
但同样,这些选择其实也是被迫。
战争兴起,当然只能战争。身体衰弱,当然只能读书。口舌灵巧,更只有去当商人这一个选择。
而到了他这一辈,王有财的父亲便这样说:有财,你简直是我们王家的异数,你有太多太多的选择了。我们王家往上数多少代也没有你这样优渥的环境,你可以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
于是王有财从小发愤图强,立志要成为如同曾祖父、祖父、父亲一样人人称道、一样了不起的人物。
在十岁那年,他想要参军。
这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大晋和北狄的大规模战争停歇了多年,但彼此关系却从未缓和过,边境却也时常有小范围的摩擦。王有财练武艺、读兵书,在二十五岁那年以百炼境上了战场,却发现自己不仅思维僵化、纸上谈兵,被敌人耍得团团转,真正面对那成千上万冲锋的部队时也胆小怕事、没了威风,根本和想象中冲杀战阵的时候不一样。
在一次害死百来人小队、唯独自己死里逃生之后,他放弃了参军。他的上司告诉他:这是好事。
当然,这和他对宁宣说的版本不一样,他说的是自己功劳被抢,看淡了阴谋,又几经杀戮,厌倦了鲜血,于是自愿放弃在军中的职位。
而在这之后,王有财决定去读书。这同样也是一条出路,虽说自武道昌盛以来,文士之风颇受压制,但也有以武道入文道的先例,甚至双管齐下,成就武圣文圣,也并不矛盾。而以他孔武有力的双臂、面黑如炭的五官、豪爽吓人的笑容、炯炯有神的眸子、壮如熊虎的躯体,怎能不去考取功名、为民请命呢?
——在读了两年的书本并且发现自己还是只会人之初性本善之后,王有财放弃了这条路。
再然后,他选择了从商。
王家老爷子一听他要从商,欣慰地断了气。王有财在唢呐声和漫天的白纸里讲述自己未来的决议,周围王家商号的骨干们脸上都满是“笑容”。
这条路其实算是成功了,王有财虽然不如自己父亲那样灵慧,但从小耳濡目染,总算也知道一些东西,不至于败尽家财,只是偶尔亏上那么一点。而如果照着这样的速度亏下去,起码一百年才能亏掉他的家产,这岂能不算是一种成功呢?
但这样也未免太无聊了。王有财想:一点儿也不是我想做的大事,也一点儿也没办法成为我想成为的大人物。
于是,在成为一名成功的王大员外十年之后,三十七岁的王有财最后结交上了当时的张傲,他也有些武功底子,达到百炼境的水平,一向是妄尊自大,结果和张傲一交手,自个儿却败得一塌糊涂。
什么是大人物啊,原来这才是大人物!王有财非常佩服张傲,并产生了想要组建一个帮派的想法。
长河派手下的黑河帮应运而生。
“也就是说,一个想要玩票的富二代?”谢易听完宁宣的介绍,有些无语,“按你所说,他算是长河派几个金主之一,张傲的好兄弟。至于所谓黑河帮,其实并没有任何盈利手段,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帮派,究其本质就是让王家商号养着的……练武俱乐部?”
他说完叹了口气,大概是没想到自己等一群人开创的武道,现在是这么个情况。
“算是这样吧,他喜欢教人,这边包吃包住,只需要练武不怠、耐得住苦便行。王有财也算是我的师傅,不过我事先给他说明,我有另一个师傅,所以便叫他帮主——他也答应。”
宁宣在院子里扎着马步,一边随口回答旁边人的问候,一边和谢易介绍周围的一切。
所谓的黑河帮,大概就是一座大宅子,里面养着二三十个人,多数是乡里乡外的年轻人,和宁宣对外的身份一致。
王有财将他们一一排序,按照收徒顺序而非年龄顺序,宁宣是大师兄,脸上有雀斑的那个是二师弟、扎着辫子的是三师妹、眼角下面有颗泪痣的是四师弟……可惜王有财也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神功宝典,只能教他们扎马步、打木桩,练习最基础的东西。
这样的练法,是做不到以观想法塑造内力种子这一阶段的,除了少数天才,都是只能够先打熬身体,在武道的门槛之外缓慢进步,熬炼工龄,说不上任何境界。
宁宣只稍稍展现自己的本事,便得到了王有财的大力赞赏。但老实说,他距离前去追杀何楚,显然有一段肉眼看得见而且也很难逾越的差距。
不过王有财还是允许宁宣出发了,他料想宁宣这没出过远门的怎么也不可能真正找到何楚,而这个弟子能够有如此愤慨之心,也让他颇为欣慰,不能不满足了。果然,宁宣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其实如果不是自己本事不够,王有财都恨不得自己亲自出马了。
而黑河帮的成员,除了大多数其实就是来混日子的弟子之外,便是几位供奉。
其中多数是阳关城的散修,有的是在某些武馆花钱进修的,这种地方的师承关系比较单薄,可以自己出来谋生;有的是家传武学,自学成才,出来闯荡江湖,最终稳固江湖地位;也有的干脆是长河派的门人弟子,被张傲请来,给王有财壮一壮声势。
就这样,黑河帮也算在阳关城有了一定名声。就连何楚这样的人,也多少叫得出他们的名字——虽然这名声多少有些诡异。
师弟师妹们对扎着马步的宁宣倒是很热情,问他外边儿的世界怎么样。
宁宣说了些风沙戈壁、黄马夕阳、高手如云……诸如此类也算亲身经历的事情,但降低了其中惨烈程度,以此糊弄过去。
如此日渐沉沦,到了歇息时候。
宁宣和师弟师妹们不一样,自己有住处。
于是报告帮主,得了应允,在城门关闭之前,先离开了阳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