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女眷过多,宁宣不得不和王冬枝分离,让王冬枝、玉幽子、姚洗月三人一个房间,而自己和方息壤居住在原来的屋子里。
在方息壤的口中,他得知了许多事情,其中也包括方息壤和莽古麻的大计。不得不说,方息壤还是一个非常识时务的人,他的确敬佩莽古麻,但要他为赤族的计划献身,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尊……莽古麻要我成为阳首城之主,无非是要让我以后庇护赤族。这样一来,赤族不会被大晋视作威胁,派遣大军剿灭,也不会被阳首城的晋人视作异端,大张旗鼓地排斥,在这一方天地里获得自由自在,修生养息,未必不可以培养出属于自己的武学体系。”
方息壤说,“我对这点的认知很清晰,但来回来此事都与我有益无损,我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听你这么一说,这个莽古麻倒像是个中兴之主。不过……他居然要放弃自己耗费这样大的心力浇筑而成的赤族么?”宁宣听着听着,皱起了眉头,“听来有些不可思议,他培养你,培养烈龙光、烈龙霞,费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布下如此的大计,就只为了赤族的未来而已。但这一切都和他的未来没有任何关系,他做完了这些事情就飘然而去,不顾前尘。他心中有家国民族的大情结,更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青春与热血,这已经是难能可贵,但更可怕的是他还能够放弃这份情愫,如此看来,他心中对自己道路的规划,已经清晰无碍,做任何事情都不会犹豫。”
一个人为了一件事情放弃另一件事情,这是很常见的。
但是如果被放弃的那件事情,已经耗费了他无穷的心力、不知道多少岁月,并且他还放弃得那样无情、那样轻巧,这就很可怕的。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其实是“舍得”二字。
像莽古麻做出如此重大决断的人,就算赤族承载了他的过往前尘,一切欢喜哀愁爱恨离别,他都能够将其从心中搬出去、丢出去、甩出去,只留下空荡荡的心房,填满武道。
没有舍,哪有得!
这样的武道,比那些没有舍得,仅仅凭借本能走上武道的人,不知道要珍贵多少、强韧多少。
方息壤也叹了口气道,“他本就是个了不起的人。”
这是方息壤永远也做不到的,他自出生就在赤族,只模模糊糊知道自己的根本源头,却永远无法体会到那种根植于骨髓血缘的民族情感,更不愿意为其付出分毫自我的东西。在方息壤眼中,莽古麻的行为非常愚蠢。
但另一方面,他却又隐隐约约之间,是非常佩服这位异族族长的。
宁宣也满是期待地点了点头,“你这样一说,我就更有兴趣和他见上一面了。”
次日,机会就来了。
带来机会的人,既是宁宣见过面的,也是方息壤所熟悉的——这个人就是烈龙光。
这个赤发赤瞳、阳刚俊美,看起来宛若天神的男子,在晋人客栈内甫一亮相,就引起了许许多多人的围观,驻足。其实近些日子里赤族人来来往往,闹出许多事端,已经隐隐约约有人知晓,晋人客栈里来了个好大来头的晋人。不过那些过来的哈齐木尔多、南库塔木,虽然都威风十足,却恰恰缺乏了一点。
那就是帅。
烈龙光的容貌,太过出色了。他的双眸像是一对流淌着酒的宝石,能够让人沉醉进去,披散着的红发如同一弯在水中扩散的胭脂般靓丽。高高大大地站在门口,远处看去是肩宽腰窄,和周围的晋人比较起来,带着一种让人自惭形秽的魅力。
而且他还温柔,平和,一点儿没有其他赤族人盛气凌人、凶狠霸道的样子,又令不知道多少晋人的女子春心荡漾了。
他并没有主动找上宁宣,而是一大早就驻足在晋人客栈的门口,静静等待着宁宣。
宁宣打着哈欠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第一眼就发现了烈龙光。烈龙光见了他,神色一僵,踏前一步,却没说出话来,神情之中带着一种拘谨,仿佛并不习惯现在这样一个角色。
而宁宣愣了一愣,招呼了一声老板,让他准备饭菜,给楼上的三位大小姐端上去,然后朝着烈龙光一招手。
“来,坐。”
他随便找了个桌子。
烈龙光像是个乖巧的小孩子一样,坐在了宁宣的对面。
“是莽古麻叫你来找我的,是吗?”宁宣一向喜欢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此次也不例外。
烈龙光愣了一愣,“是。”
他倒是没有在意宁宣的无礼,上次宁宣的表现完全将他给打得心服口服,甚至都有些害怕了。若非他要将功补过,为莽古麻继续效力,此番是怎么也不敢来到宁宣的面前的。
宁宣快人快语,一边吃着桌上的花生,一边询问,“好,时间怎么定,地点怎么定?”
“我家主人说了,时间由我们制定,地点由暴雪先生确定。”烈龙光说,“这也在我家主人的预料之中,这也是为了避免暴雪先生担忧我们设下埋伏,让双方这一次的见面足够赤诚。”
他说完之后,脸上带起了笑容。
仿佛能够预料到宁宣接下来这一步,对他而言是非常振奋的事情。似乎就从这一次开始,是自家“赢了”,宁宣“输了”。
——不得不说,上一次和宁宣以武力交手开始,以暴露身份结束,他是输得一塌糊涂,以至于都留下了阴影。现在能够有机会反扑,心中也免不了一阵过瘾。
烈龙光几乎都能够想到宁宣惊讶的神色了。
“哦,看来他很清楚规矩。”宁宣神色不变,仿佛对莽古麻的预测毫不意外,他仿佛早就知道了烈龙光要说的话,想也不想地说,“那就在晋人英雄会的驻地见面,约法三章,不见不散。时间呢?”
“我家主人认为,五日之后是良辰吉日。”
“好,那就五日之后。”
……
烈龙光带着这番话语,回到了莽古麻的面前。
在场的还有烈龙霞,她现在仍有些神不守舍的模样,仿佛仍记挂着方息壤的所在。
莽古麻听完之后,敲了敲自己的椅子扶手,然后抽了一口旱烟。
与阳刚俊美的烈龙光相比,他的容貌实在拿不出手,看起来就是个干干瘦瘦,人到中年的矮个子男人,盘坐在椅子上的模样,如同一只瘦猴,即使同样有一双赤色的瞳孔,如果说烈龙光的瞳孔像是流淌着酒的红宝石,那么他的瞳孔就好似墙壁上的两摊鼻屎,看起来浑浊而又细小,十分有生活气息。
现在,他就用这两粒鼻屎一样的眼眸看着烈龙光,仔细听着烈龙光陈述和宁宣见面的一字一句。
这来来回回三两句话的功夫,莽古麻听完了之后,沉思许久许久。
“主人,他看上去十分大胆,应该是对自己的能力非常自信。在这场大鼎战争之中,他已经尽得方天然、姚洗月两尊玄关境古魂的效忠,他一定认为您不堪一击。”烈龙光说完之后,还试图自己分析,自上次莽古麻一番话后,他在尽力让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弥补错误的人,“在让他确定地点之后,他立刻选择了一个并非我们势力范围之内的地点,说不准就是要先下手为强,我们应该提前准备好……”
“嗯。”
莽古麻发出一个好像是敷衍般的声音,然后反问烈龙光,“他在确定见面地点的时候,一点犹豫都没有?”
“是。”
“一个人确定某件事情的时候一点犹豫都没有,要么是没有脑子,要么就是提前确定了事情的发展,不需要用到脑子。”莽古麻对烈龙光说,“你觉得这个暴雪书生,他是前者还是后者。”
旁边的烈龙霞本来满面愁容,但听到这里的时候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烈龙光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对她怒目而视。
然后他才对莽古麻露出一个不太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的表情,“暴雪书生……他应该是后者。”
“我让你用时间地点去试探他,本来是为了看看他有没有时间上的需求。因为他虽然得了古魂,但距离古魂苏醒还要一段时日,如果他真的依仗古魂的话,一定会选择由自己决定见面时间的。”莽古麻又道,“即使他所拥有的古魂已经苏醒,他也应该不太惧怕在我们的地盘见面——倒不如说,他反而更加期待让我们动手才对,反而会让我们选择地点才对,你觉得呢?”
烈龙光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主人您觉得……”
声音倒是越来越小了。
“他既然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就说明他提前思考了这个问题。他既然提前思考了这个问题,那就说明他肯定有时间上的需求。”莽古麻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他既考虑了时间上的需求,最后却又没有对我们提出这方面的要求,你们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
烈龙光和烈龙霞两人对视起来,一起摇了摇头。
莽古麻静静看了他们两个人许久,即使知道莽古麻并不是个喜欢胡乱发脾气的人,这对兄妹依然心里发毛,有些害怕。
“因为他不需要方天然在场,他有自信不用方天然就能对付我们。”
最后莽古麻收回了目光,淡淡道,“我就直说了吧,息壤应该就在他的手中。昨晚息壤被那龙孽虎煞山的道士追杀,与龙霞你分离之后,迄今不见踪影。而晋人一条街也有战斗的痕迹,却没有尸体,能够救下息壤的只有暴雪书生。现在他又要求我们在晋人英雄会见面,只怕是已经知晓了我和息壤的大计。”
“我与息壤的计划之中,最微妙处就在于,我利用晋人的名头推翻我自己,然后竖立出我的傀儡,以此逃避大晋对阳首城的关照。而另一边,息壤一边因名声上位,一边也要因名声对我族唯命是从。这是一个关于‘名’之一字的计划。”
“但现在,暴雪书生让我们在那里见面,却有机会破坏我们这个计划。因为他完全可以支持息壤推翻赤族,以此让息壤名正言顺地获得阳首城,而息壤有此机会自然也会握住。而这样一个计划,是我一个大大的死穴,被他戳中,他是进也可,退也可,我却进退维谷。”
莽古麻说完之后,叹了口气。
烈龙光烈龙霞兄妹感觉到很陌生,因为在他们有记忆以来,实在是很少听见莽古麻叹气。可一旦莽古麻也叹气起来,那就说明他真的遇到了一件又头疼、又可怕的事情。
方息壤与莽古麻是互为鱼水的关系,现在这方息壤被宁宣拿捏在手中,岂非让莽古麻也任人摆布?
这一对兄妹想到此事,立刻脸色苍白起来。
莽古麻看了看他们,忽然又问,“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叹气?”
烈龙光尝试着问,“……因为暴雪书生?”
莽古麻冷冷道,“不,是因为你们。”
说完这番话之后,他站了起来,然后对着身旁道了一声,“你怎么看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弟子,梅伏杏。”
“比你这头老奸巨猾、凶狠残忍的豺狼,要差上许多。”一个略显生涩,好像是不太习惯与常人说话的声音响了起来,伴随着这个声音,两兄妹大吃一惊地转头看去,这才发现房间里居然一直有一个人。
这个人发声之前,他们居然根本发现不了其存在。
这是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似乎是晋人赤族混血的模样,浑身上下灰扑扑的,手脚都是老茧,面无表情的样子,他之前一直坐在房间的角落,被阴影所覆盖,现在站了起来,来到莽古麻身旁,“不过至少比你可爱一些。”
“梅伏杏……你就是‘刮山人’梅伏杏!”烈龙光想到莽古麻刚才的称呼,一时瞪大了眼睛。
面前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好像是个木匠工人的男人,居然就是此番大鼎战争的源头,盗墓者“刮山人”梅伏杏!
他们兄妹也听说过,莽古麻一直在寻找梅伏杏。但未曾想到,这个据说桀骜不驯的盗墓者,居然就这么规规矩矩,似乎听命于自己的主人!
“有你相助,至少在古魂上,我是不惧怕那暴雪书生了。”莽古麻毫不在意梅伏杏的辱骂,他又抽了一口旱烟,然后悠悠然然地呼出一口,静静看着那烟气慢慢升腾的模样,“五日之后,你的出现,或可让他有一些‘惊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