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曾派兵一万随徐础前往襄阳,大多驻扎在东都城外,前些天押送粮草时离开千余人。
东都城里生变,城外军心大乱,许多人混在冀州兵当中逃亡,仍剩余六七千人,进退两难:留下,害怕遭到杀害;逃走,担心城中的家人。
听说第一拨宁军赶来,又有千余人逃走,郭时风向潘楷建议道:“宁军已至,潘将军靠山稳固,可将城外的梁军召进城来,厚加抚慰,抚慰不成,需以军法绳之。”
潘楷却不同意,“宁王心狠手辣,曾在东都城外烧杀数千吴兵,大家还都记得,所以听闻宁军赶来,个个心生惧意,我若再召其入城,梁军将士必然更害怕。唉,事到如今,愿留者留,愿去者去,不如随他们去吧。”
“宁王当初烧杀吴兵,自有原因,此次前来东都,只有感激,全无愤恨,怎会再行杀戮?潘将军万万不可放城外梁军离去,实在不忍,坐视不管就好,绝不可声言放行,以免扰乱城中将士的军心。”
潘楷点头,“总之我不插手就是。”
郭时风急于去见徐础与宁王,叮嘱之后出城,以为有宗明义坐镇,不会再出意外。
可他低估了宁王的“威名”。
宁王亲临东都的消息不胫而走,城内城外皆已听闻,越来越多的人恐惧万分,郭时风刚刚离开不久,城外梁军开始大规模逃散,将领们无力阻止,自己也跟着跑了。
消息传来城里,潘楷长叹一声,愧悔之余,将郭时风的叮嘱抛之脑后,传令道:“梁军将士欲留则留,欲走则走,听其自便。”
这道命令一传出去,城内梁军也乱了,以为这是一道暗示:宁王将会大开杀戒,潘将军提醒大家快逃。
先是有人偷偷离城,很快就变成大规模奔逃,四面城门大开,有人成群结队,有人孤身上路,更多人则是将妻携子,东都好不容易聚集的一些人口,眼看就要逃亡一空。
宗明义擅长带兵打仗,却不擅长应对这样的混乱局面,情急之下,派兵前去接管城门,结果宁军刚一上街,就带来更大的混乱,流言像飞一样,迅速传遍全城,都说宁军准备动手清城,连潘楷也听说了,特意派人前来询问真相。
宗明义百口莫辩,只得下令收兵,任凭东都兵民逃亡。
直到天黑以后,见宁军并无杀人之意,逃亡大潮才逐渐止住,潘楷查点兵员,重新封闭城门,回到住处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次日天亮不久,宁王赶到东都,他在路上就已听说城内的情况,心里大为光火,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将宗明义绑来,质问他为何没能阻止逃亡。
“我要一座空城做什么?”宁抱关住进北城的一座营地,当初守卫东都时,这里就是他的地盘。
“我派兵了,可是……可是情形更乱,所有人都说宁军要将东都兵民杀光……”宗明义跪在地上,努力辩解。
“所以呢?”
“我……我想宁王没有这个打算,宁王又说不要空城,所以……”
“所以你就心软了?”宁抱关大怒,“你自己也是百姓出身,不知道百姓当中尽是欺软怕硬之辈?他们害怕什么,你就做什么,他们害怕屠城,你就摆出屠城的架势,他们闹一会自然老实。从来只听说民怕兵,到你这里却是兵怕民,你也配称将军?”
宗明义面红耳赤,再不敢争辩。
郭时风一直跟在宁王身边,这时劝道:“必是潘楷力主放行,宗将军被迫无奈……”
宗明义连连点头。
宁抱关冷笑道:“潘楷是什么东西,我的部下要听他命令?”
郭时风也不敢再说,退后一步,向宗明义使个眼色,宗明义双手被缚在身后,磕头道:“末将有罪,请宁王处罚。”
“放走东都兵民,你犯下的是死罪,但是念你此前功高,功过相抵,贬为兵卒,重新立功自效,滚下去吧。”
宁王语气不善,宗明义却大大松了口气,磕头告退。
宁抱关仍未解气,痛恨的不是自家部将,而是东都兵民,“一群不识好歹的家伙,见我就逃,嘿,我要让他们无路可逃。”
郭时风察言观色,乖乖地站在一边不吱声,却扭头瞥一眼徐础。
徐础笑了笑,上前道:“宁王如今知道‘名’的重要了吧?”
宁抱关目光冰冷,“我杀了那么多吴兵,你不想替他们报仇?”
“想。”
宁抱关脸色一变,随即傲然道:“我平生不缺仇人,多一个无妨,我就坐在这里,你来报仇吧,我给你一次机会,与你单打独斗,不让卫兵插手。”
徐础拱手道:“我要向万人之上的宁王报仇,不与匹夫之勇的宁抱关斗狠。”
宁抱关哈哈大笑,向郭时风道:“你二人都是谋士,又是好友,师出同门,何以劝人的风格全不相同?”
郭时风笑道:“我倒没有觉得,望宁王解释详细。”
“郭先生之劝,令人如沐春风,过后却是越品越苦,徐先生恰好相反,劝人如骂人,非得细品之后,才能明白其中味道。”
郭时风笑容不减,“徐先生的确比我厉害些。”
“不不,你比徐先生厉害,你是表里如一的谋士,徐础却不然,自称谋士,心里仍当自己是王,总有高人一头的意思。他再厉害,不能为人所用,便是无用。”
宁抱关脸色渐渐冷酷,郭时风笑而不语。
徐础也不反驳,等宁王“细品”。
沉默良久,宁抱关开口道:“我现在有何名?欲要问鼎天下,又要何名?”
郭时风暗叹一声,徐础之劝居然又要成功。
徐础上前半步,拱手道:“眼下宁王有三名:一是狠名,烧杀吴兵,手段之毒闻于天下;二是色名,抛舍发妻,强娶天成皇后,自古好色之徒,无出宁王之右者;三是威名,夺江东、攻荆州、占东都,已成龙兴之势。”
“嘿,我说你劝人如骂人,你还变本加厉了,来,再说说我需要何名?”
“第一仍是狠名。”
“嗯?”
“若无狠名,何以攻城夺地,令敌人闻风丧胆?”
“这个我已经有了。”
“但还不够。”
“不够?”
“远远不够,吴兵本为俘虏,身受束缚、手无寸铁,杀之容易,宁王之狠名,乃是心狠、手狠,却不是人狠,因此东都兵民宁愿逃亡,不肯归附,若是人狠,则吴州郡县早已驯服,荆州奚家亦当献城归降。”
宁抱关又冷笑一声,却没说什么。
徐础继续道:“第二是仁名,爱一人为好色,爱众人则为好仁,宁王好色,再有一步……”
“这一条先不用说,我听着头痛,说第三条,肯定还是威名,而且是威名不足,对不对?”
徐础笑道:“若是人人皆有宁王的悟性,谋士就都轻松多了。”
宁抱关向郭时风道:“这道题留给你,徐先生要如何说我‘威名’不足。”
“襄阳。”郭时风只说两个字。
宁抱关大笑道:“不愧是我的军师。徐先生还有话说吗?”
徐础摇头,“我等宁王‘细细品味’,但我有一件私事相请。”
“嗯。”宁抱关收起笑容。
“我有一位朋友,似乎被潘将军囚禁,他不是东都人,也不是梁王部下,希望宁王能将他释放。”
宁抱关看向郭时风。
郭时风道:“叫昌言之,是徐先生的随从。”
“你将随从认作朋友?”宁抱关不解地问。
“他是与我同行的朋友,不是随从。”
“徐先生的朋友,想必也是谋士,我倒要见见。”
徐础笑道:“让宁王失望了,他不是谋士,行伍出身,厌倦战场,随我一同退隐,所以成为朋友。”
“原来是个胆小鬼,昌言之……我有点印象。徐先生不用着急,等我问明白,自会还你这个‘朋友’。郭先生,咱们是等潘楷过来拜见,还是去见他?”
“潘楷颇生疑心,但是已无退路,绝不敢对宁王动武,所以宁王该去见他,安慰其心,也让城中剩余的兵民勿生恐惧。”
“好,那就少带卫兵,我亲自去一趟潘府。”
宁抱关大步向外走去,郭时风悄悄向徐础拱手,小声道:“只有徐先生能劝动宁王,他现在至少不想惩罚逃亡者了。”
徐础笑笑。
宁抱关只带三十余人前往王府军营,潘楷所剩部下不多,但也有近千人,单是军营里就有四五百人,而且对他极忠诚,可说是一呼百应。
宁抱关丝毫不惧,直入大门,见到潘楷之后,远远地大笑,张臂迎上前,给他一个拥抱,大声道:“东都相别,东都再见,潘将军雄姿不减,令人欣慰。”
潘楷心中原有不少别扭,见宁王如此热情,且不拘礼节,心中大安,一得脱身,立刻跪下,口称“宁王恕罪”。
宁抱关留下吃筵席,邀请众多潘家亲友参加,他居然认得一多半人,能叫出名字,甚至能说出当初在东都见面时的一些细节。
不到半个时辰,潘家上下全被折服,连潘楷也除去心中最后一点悔意,再不留恋梁王。
徐础不肯饮酒,中途告退,被人送回大将军府。
徐础从未听到宁抱关传令,昌言之却已被释放,刚刚回来不久,见到徐础立刻跑来,连连道:“又逃一难。”
回到房间里,没有外人在场,昌言之道:“公子见到宁王了,以为如何?有资格争鼎吗?”
“能将我的吴王身份忘得干干净净,宁王是第一人。”
昌言之叹了口气,无话可说,心中万分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