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由北向南奔流,将秦、并二州隔开,两岸山岭不断,只有少数几个地方利于通行,最南边的一处津口被称为蒲坂,贺荣军队要进入秦州,第一个要攻克的城池就是它。
贺荣率领一万骑兵,监督数万冀州、并州将士与工匠前来攻城,他不喜欢这些中原人,他们不仅行动缓慢,而且贪生怕死,必须用更强大的恐惧加以威胁,才能让他们冲向敌人。
但中原人攻城很有一套,那些看似老实而懦弱的工匠,造出的器械威力奇大,令贺荣人印象深刻,并且庆幸草原上没有城池。
早在贺荣平山率兵出发之前,冀、并州的军队已在路上,贺荣军只有用一天时间就追上来,并且超越在前。
很快,贺荣平山得到一个稍有些意外的消息,蒲坂的守军似乎正在逃离,那里将要变成一座空城。
贺荣平山心中的犹疑只持续了一小会,立刻做出决定,要抛下中原人,带领骑兵前去夺城。
他派人去给单于送信,然后马不停蹄地急行,终于在一个下午,望见了蒲坂。
城池完整,桥梁受到了破坏,但是仍能允许马匹通过,守军显然逃离得十分仓促。
“中原人的胆子就是这么小。”贺荣平山向手下道,“咱们要在西京度过冬天了,那里不怎么好,据说早就被劫掠一空,但是大家暂忍一时,明年咱们去江南度夏。”
按照单于的计划,先锋军的任务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只需守住城池、修缮桥梁,等候大军到来即可。
可贺荣平山不想枯等,津口夺得太容易,他觉得自己没有立功,因此立刻派出探子深入秦州寻找敌军的下落。
消息很快传来,一支不到一万人的军队正在逃往西京,离蒲坂不过一整日的路程。
军中的贺荣部大人发生争执,许多人以为不该冒险去追敌军,至少要等单于的命令。
贺荣平山力排众议,“咱们是贺荣人,从小在草原上驰骋,以此为长,不像中原人,一步一营,稳倒是稳,但是一旦溃退,就再难聚合,尤其秦州叛军,只是一群乡民而已,对他们必须先声夺人,让他们领教贺荣骑兵的本事!”
贺荣平山留下少量骑兵守城,自己率兵出城,只带三日粮草,约定五六日内必能返回他要从敌军手中夺取回程之资。
近万骑兵出发,除了头两天,再无消息传回来。
单于大军赶到蒲坂时,正好是贺荣平山出发的第五天,仍是杳无音讯。
单于既急且怒,他已经写信,命令贺荣平山守住津口,不得冒进,可信件还在路上时,他这个堂弟就已擅自出城追敌。
徐础被冷落数日之后,又得到召见,而且是罕见的单独召见,没有寇道孤或是其他大人站在一边,只有几名不懂中原话的仆隶服侍。
单于有个优点,虽然也会发怒,但是皆有原因,从不牵怒于人,见到徐础,他笑道:“嗯,被你说准了,平山必败。”
“还没有明确消息呢。”
“连续三天没有派人回来送信,平山必是全军覆没,不会有别的原因。唉,这是平山的错,也是我的错,明知道他性子急躁,却让他做先锋。降世军看来不是一支普通的叛军。”
“一支军队征战多年、转战多地,即便败战再多,也该学到一些东西。”
“没错,从前倒是我小瞧降世军了。”
“之前诸军也都与单于一样。”
“哈哈,至少我要改正得比他们更早一些。”单于突然又叹一声,“我对平山寄予厚望,想不到……但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贺荣部有五王、九杰、二十四骑,个个都能独挡一面。”
“然则单于之前为何不用这些人?”
“我做单于之前,贺荣部内斗不断,老单于勉强能压下去。自我继位以为,诸王虽然表面上握手言和,其实仍互相忌恨,对我,他们也都不够畏服。所以入塞以来,像攻城这种贺荣部不太擅长的事情,都要交给我的人去做。”
单于如此坦白,徐础十分意外,“单于希望以战养威,令诸王信服?”
“除此之外,还能积累些经验,再攻城时,不至于人人畏惧。早在入塞之前,我就知道,拦在贺荣骑兵面前的最大障碍,不是天成朝廷,不是四方群雄,而是城池,一座又一座城池,中原人躲在里面,会将贺荣人消耗殆尽。”
“贺荣平山的攻城之术,伤亡巨大。”
“伤亡的是中原人,不是我们。”单于露出微笑。
“长此以往,中原人也会拒绝效力。”
“嗯,这是以后的问题,以后再解决。”单于又叹一声,“平山之亡,是我的一大损失。”
“他也可能被俘虏。”
“一样,他从前犯过一些小错,我可以原谅,这一次他犯下的错误太大,即便活着回来,我也不能再用。”
“看来单于应当使用五王、九杰、二十四骑了。”
单于早有此意,一直难以委决,“时机不是很好。”
“有些事情并没有所谓的时机。”
“嘿。”单于打量徐础,“有些事情你们中原人更擅长,尤其是你。”
“愧不敢当。”徐础笑道。
“比如揣摩人心。”
“单于需要我揣摩谁的心事?”
“左、右贤王,左、右胜王,还有一个左都王。”
“为何没有右都王?”
“我就是右都王,新王是我的一个弟弟,与我同心同德,不在心怀异志的‘五王’之列。”
“还有九杰、二十四骑呢?”
“他们分属诸王,解决诸王,自然也能解决他们。”
“嗯。”徐础想了一会,“我没见过五王,无从揣摩。”
单于笑道:“你见过,每次议事,他们都围在我身边,离我最近。”
“哦,有几分印象。”
贺荣人议事时不太区分尊卑,在场诸大人都可以挤到单于面前说话,但是的确有几个人,即便不开口,位置也固定在单于身边。
“五王好像并不都是老人。”
“三人比较老,还有两人与我年纪相仿,但是心事都一样,对我能得到单于之位,心存不满。”
“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更有资格?”
单于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还是无从揣摩,因为我听不懂你们的话。”
“如果非得懂对方的语言才能揣摩,中原人与贺荣人如何交战?彼此混战吗?”
“懂得越多,揣摩得越准,如今我只能泛泛而论。”
“很好,我也不想要你揣摩得太准,只要泛泛而论。”单于还是防备着外人。
徐础又想一会,“寇道孤怎么说?”
“品评好坏是我的事,你管说自己的‘泛泛而论’。”
“好吧,我就泛泛而论一下:单于根本不需要揣摩五王的心事与意图。”
“这倒是一个奇怪的说法。”单于笑道。
徐础正要解释,外面有人进来,用贺荣语说话,单于腾地站起来,然后又慢慢坐下,回了几句,来者告退。
单于沉默多时,向徐础道:“平山回来了。待会诸王会来,你再观察一下。”
平时诸大人议事的时候,徐础站在远处,今天破例站在单于斜后方,虽然还是角落,位置却重要许多。
诸大人先到,各自坐下,没像往常那样叫叫嚷嚷,三三两两地小声议论。
五王坐在单于左右,三老两少,派头与其他人不同,没有窃窃私语,而是直接向单于说话,语气中似有指责之意。
单于点头,偶尔回两话,似乎接受了所有责难。
又过一会,贺荣平山进帐,身上华服破破烂烂,只有腰上的玉带还剩几分风采,他一进帐就跪在地上,激动地说了一些话。
单于没有开口,而是允许诸大人说话,许多人先后开口,尤其是五王,说得最多,指责之意也更加明显。
贺荣平山一直跪在地上,偶尔辩解几句,频频抬手指向自己,似乎在揽下所有责任。
单于开口了,只说了寥寥几句,有人提出反对,单于无动于衷。
贺荣平山向单于磕头,解下玉带,双手捧送,放在身前的地面上,然后拔出短刃,大声喊了一句什么,用力刺进自己小腹。
他没有立刻死去,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但是咬紧牙关,不肯喊疼,却止不住鲜血从嘴角处渐渐流出来。
大帐里鸦雀无声。
等了好一会,单于点下头,几名武士上前,帮助贺荣平山将短刃刺得更深一些,见他还有呼吸,一名武士看一眼单于,得到示意之后,拔刀刺进心口,确认死透,抬尸出帐。
地面上留下一条玉带和一滩血迹。
单于又说了一些话,没有丝毫悲戚之意,像是在激励。
诸大人散去,只有徐础留下。
仆隶将玉带呈送过来,单于拿在手里,仔细擦拭,最后将它收入怀中,转向徐础道:“接着说你的话吧。”语气平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因为有过类似经历,徐础心中的敬佩比别人还要更多一些。
“诸王怎么想并不重要,他们曾有机会继任单于,就会一直想着这件事,即便他们自己不想,也会有人替他们想。”
“嘿,你这是在挑拨离间吗?”
“没有这个必要。单于与其揣摩五王,不如揣摩九杰、二十四骑,对他们委以重任、给予重赏。”
“大多数人不会忠于我。”
“这个时候才有必要挑拨离间。”
单于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笑道:“果然是中原人更擅长这种事情,我会考虑,但是未必照做。这一条足够免你几日的进言。去吧。”
徐础告辞,走出不远,又转过身来看向单于。
单于重新取出玉带,抬头也看到了徐础,喃喃道:“我不该夺他的妻子,天成公主应该去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