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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无谓搬来一只凳子,慢慢坐下,看一眼吴王,低头深思,半晌不语。
“抱歉,让谭将军失望了。”徐础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落地,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喝多了酒,虽然他一整天滴酒未进。
“不算失望……有一点吧,过去的几天,吴王真有一点帝王之姿,像是会有所作为。”
“谭将军一心想找个合适的主公,就没考虑过自立?”
“哈哈。”谭无谓笑过之后,神情突然变得严肃,“其实我试过,而且一直在试。”
“嗯?”
“吴王没看出来?”
徐础摇摇头。
“正常,因为没人看出来,大家都当我是个笑话。”
“谭将军平时与人争论,就是为了……”
“为了彰显才化,为了笼络人心。”
“谭将军之才我看到了。”
谭无谓笑了笑,“吴王想不到我也在笼络人心?”
徐础也笑了,“在这方面,我与谭将军一样笨拙。”
“吴王过谦,你比我强得太多。我是适得其反,不说话还好,说得越多越惹人厌。吴王可以算是笼络人心的高手,至少做到了白手起家,建起一支军队,能够傲视群雄,只是没能坚持下去。”
“问题出在哪?”
“我吗?我的问题是眼光太高,希望笼络一批追随者,却又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人,总觉得他们都是无足轻重的棋子——他们的确是棋子,在谁的手下都是一样,可真正的雄杰,能藏住心中的蔑视,与他们打成一片。”
“比如晋王?”
“晋王在这方面是不世出的奇才,我知道他根本不信相术,却能取得刘有终的追随,还有几次,我看到晋王与普通的小卒谈笑风生。”
“取悦兵卒,降世军诸王都能做到。”
“他们能,可是遇到吴王、刘有终和我这样的人,降世军诸王多少总有一点不自在,这是他们的劣势。晋王不同,论亲近兵卒,他不如降世军诸王,论交接王侯,他不如吴王——可能没人比得上吴王——但他哪一项都不弱,加在一起,反而在群雄当中最强。”
徐础笑了一声,甚至没有精力争辩。
谭无谓长叹一声,“怪我一时意志不坚,以后无颜去见晋王。”
“晋王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通透,绝不会怪罪于你,何况是他将你留在东都。”
“晋王当时求我来着。”
“求你什么?”
“求我劝说吴王,不要阻挡晋王离开东都。”
“晋王不信我?”
“晋王……有他的缺点。”谭无谓站起身,“我不问吴王要做什么,因为那已经与我无关,而且我必须如实向晋王道出一切。”
“谭将军要走?”
“留在这里还有何用?”
徐础也站起身,“相识一场,我没什么好东西送给谭将军,唯有一句忠告。”
“吴王的忠告价值连城,我未必能用得起。”
“哈哈,说不说在我,用不用在谭将军。别去投奔晋王,另寻明主吧。”
谭无谓皱眉,“这就是吴王给我的忠告?”
“嗯。”
“吴王以为晋王哪里不配称为明主?”
“过于面面俱到。”
谭无谓一愣,因为这正是他心目中晋王的最大优点,想了一会,哈哈大笑,“吴王的忠告果然昂贵,我用不起。就此告辞,下次再见,咱们还以兄弟相称?”
“二哥走好。”徐础拱手,这就以“兄弟相称”。
谭无谓笑着点头,没称“四弟”,转身出帐。
徐础很想大睡一觉,可是不行,心里的石头落地,肩膀上的重担却一点没有减轻,可能还更重了一些。
谭无谓肯定要去投奔晋王,徐础得抢在晋王醒悟之前,平稳地卸下担子。
不要再因为自己而死更多的人,这是徐础唯一的要求。
他走出帐篷,向外面的卫兵下达一连串的命令:前往孟津传召梁王;洛州军分为若干队,陆续出发,直奔前方,由他亲自率领第一队;释放蜀王;立即召见孙雅鹿……
没人明白吴王的用意,唐为天还以为这就要开战,兴奋异常。
孙雅鹿听说了这些命令,尤其困惑,一路小跑来到吴王马前,“湘东王染上风寒,身体不适,我希望吴王……”
“带他走。”
“吴王必须……吴王说什么?”孙雅鹿大吃一惊。
“带湘东王回邺城。”
“现在?”
“现在,但我不提供卫兵。”
“不需要,我带着一些人……吴王是何用意?”孙雅鹿不喜反忧,以为吴王又在玩弄计谋,而他这次完全没看懂。
“就当湘东王是件信物吧,回去告诉欢颜郡主:我已好自为之,请她有所为有所不为。”
“嗯?这是……什么意思?”
“郡主会懂。”徐础笑道,拍马出营。
孙雅鹿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吴王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他才醒悟过来,急忙跑去见湘东王。
湘东王不肯走,“这一定是阴谋,吴王想杀我,他让我走,就是为了给我按一个逃亡的罪名。”
“我看吴王不像是虚情假意,而且他若想杀殿下,用不着这样的借口。”
“你保证?”
孙雅鹿一脸苦笑,他甚至不是吴王的部下,没法做出任何保证,只得勉强道:“我保证,请殿下立刻上路,以免夜长梦多。吴王有些反常……”
“对啊,吴王反常,所以……”
“我以自己的性命担保,请殿下快快上路。”
湘东王这才起身出帐,直到翻身上马,仍在猜测吴王的想法,要求孙雅鹿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
徐础带数千人连夜上路,也不再远派斥候阻止消息泄露。
三更时分,队伍停下休息,喂一下马匹,刚刚获得释放的蜀王甘招从后面赶上来。
名义上,甘招并不是囚徒,只是不能随意离开帐篷,身边总有十余名卫兵看守。
卫兵撒走之后,甘招也糊涂了,与湘东王一样,以为这是吴王杀人的预兆,待在帐篷里好一会没敢出去,等他终于确认自己重获自由之后,立刻骑马来追吴王。
甘招跑得急,气喘吁吁,被卫兵带到吴王面前,拱手道:“能与吴王说几句话吗?”
徐础点点头,命卫兵退下,“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我也就是几句话而已。”甘招道。
“请说。”
“帝王之路太过艰险,经历越多,我越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所以……才会暗中投靠官兵,只想去益州当个郡官儿。对吴王,我一向敬佩有加、感恩戴德,绝无半点恶意。”
“明白。”
“我不知道吴王要做什么,也没资格问,我来只为谢恩,同时还要问一句:吴王要我做什么?”
徐础笑了,心里清楚得很,甘招的亲信部下多半在孟津,少半在薛金摇帐下,他现在一无所用,所以才特意跑来拜见,非要问个清楚。
“去益州吧。”徐础道,这是他一开始给甘招指明的方向,依然未变。
“怎么去?”
“蜀王得自己想办法,你别将争鼎看成是夺取天下,就当是在努力保住自己的性命,心里或许会轻松一些。”
徐础招手叫来卫兵,上马准备出发,向甘招补充道:“帝王之路固然艰险,离开这条路,或许更加难行。”
甘招牵马站到路边,目送吴王带兵离去,越想越糊涂,最后喃喃道:“我要去益州,即便死,也要死在去益州的路上。如果苍天助我,就让蜀军将士重回我的帐下,如若不然,我也认命了。”
带领数千人,徐础还是嫌慢,将队伍交给他人,自带百余卫兵疾驰在前。
前方的营地里,薛金摇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回来之后,她召集诸将,宣告吴王已率全部将士赶来支援,“以多击少,此战必胜,咱们哪怕是胜得不够干脆,也会成为笑柄,以后人人都说‘降世军不光统帅是妇人,兵将也都是娘们儿’。万一咱们败了,东都已无守卫,将会落入他人手中,你们留在城里的老婆孩子、金银财宝,都会被夺走,一个不剩。”
一旦相信吴王未设陷阱,降世军的斗志又被激发起来,叫嚷着当晚就要开战,薛金摇却要等吴王的命令。
她相信这道命令必定会来,它将结束自己心中最后一丝牵绊,她可以痛快一战,为自己,为吴王,或者什么都不为。
死亡也会蛊惑人心,它用广大无边的未知以及永不停止的坠落,吸引那些厌倦了身边事的活人,诱骗他们纵身一跃,彻底解决所有难题。
听闻吴王将至,薛金摇比任何人都要意外。
徐础风尘仆仆,身上笼罩着浓重的寒气,神情却比任何时候都显镇定,他屏退众将,只留降世将军和曹神洗。
“你……来做什么?消息一旦传开,荆州军将会警醒。”曹神洗先开口,身为老将,尤其不能理解吴王的做法。
“让他们警醒,我改主意了,要吓退荆州人,而不是歼灭。”
“吓退?荆州军不会跑得太远,他们很快又会卷土重来,与北边诸军夹击东都,到时候吴王拿什么再‘吓’一次?”
“或许事情到不了那一步。”徐础微笑道。
曹神洗说不出话来,看向薛金摇,“你明白吴王在说什么?”
“嗯。”薛金摇明白,一见到吴王她就明白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