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哭着要报仇的小女孩,向金士麒讲述了她的悲剧。
她的爷爷是个渔民,祖孙俩相依为命,住在觉华海岛边,家里有屋又有船,生活乐无边。可恨建奴来侵占,他们慌忙过桥求平安,却遭兵匪来抢钱,抢走了几两棺材本,又打死那老汉……众人告到那冯熊面前,冯熊自称是金将军帐下亲信,老子看谁敢管!他们横行霸道、作恶多端,已是天恨人怨!
金士麒心中却波澜不惊,他对此早有耳闻。
所有将军都阵亡之后,岛上只能靠着金士麒和查应才的威望来控制军队,再用军队来管束灾民,这就形成了一种简单、粗暴的社会秩序。
冯氏兄弟虽然略有收敛,他们手下人却借着金士麒的威名四处作乱。那些“督战队”为主体的一千多溃兵更是混蛋,他们到处抢掠、勒索、**、打杀。就在下午,一伙杏山屯的兵匪还冲击了囤粮场。
这个小岛就是一个明末乱世的样本——等到了崇祯末年,整个帝国都会陷入这种动荡状态。
金士麒早就准备敲打这些兵匪。眼前这小姑娘的遭遇,那作恶的是冯熊手下的一个兵匪,而不是冯熊本人,这正是一个最合适的机会。但机会来了,金士麒却又犹豫了。“整顿军纪,那就必须杀人。今天已经死了几千人,人们已经麻木。再杀人,还能起到立威的作用嘛?”
要打赢这场防御战,全靠着这支羸弱的军队。万一处置不当,不但无法整顿军纪,反而浇灭了军中那弥足珍贵的士气和忠诚。
治军真难啊!
但此刻灾民在流泪,军队在犯罪,主将查应才重伤昏睡,金士麒必须有所作为。
他踏出帐子,让亲兵传令:“招两队龙武兵,去民营各处宣告。本官现在设立‘军法大堂’。凡是军人残害百姓之事都可来申诉,本官决不姑息。”
此刻已是傍晚,喧闹了一天的难民营地正逐渐平静。这消息传来,灾民感动得落泪啊。没想到金士麒白天是战场英雄,到了夜里就是包青天啊!万余名民众中有冤情的何止千人,都蜂拥而来。
……
那“军法大堂”设立在金冠将军的灵堂中。
那是岛上最大的一桩房子,傍晚前刚落成。建造者是龙武右营的艟总,他负责安顿灾民,监管粮食。但他却召集了千名壮丁花了一下午来盖木屋。
最大的这两间,长宽各五丈,一间是金冠将军的灵堂,另外一间是中军大堂。那艟总又盖了10来栋不同款式的房子,有独栋的、双拼的、连排的。按照军官的级别来分派——查应才是主将,又有家眷,自然是一套大独栋。金士麒是副统领,也分了个小独栋。其下按照千总、把总、百总的级别,享受不同的待遇……这位艟总在战场上窝囊,在官场上却条理分明。
金士麒步入灵堂时,那艟总正领着一些军官拜祭。见金士麒进来,他们哭得更凶了。
金士麒在灵位前磕了三个头,高声道:“爹,忠孝不能两全,儿子以岛上军民大局为重。今晚借用你的地方,请你原谅。”
说完了,他就把那些军官全都赶走。他在堂中居中坐下,背靠着老爹的棺木,面前桌案上一杯茶、一柄剑、一套笔墨纸砚,进入了金青天的角色。
堂外,冤民们排着队逐个进来,都是先磕头,再哭诉。
开始时,金士麒还耐心地询问案情,让身边老仆拿笔记了。但这方法效率太低,个别的人还特别罗嗦,“公子啊,那坏人先盯着我,盯着奴家心里慌,后来……摸我这、又摸我这……先解开罗裙,我说不成,他说不成也得成,这年月是刀枪称王……”
“够了!”金士麒喝止了那话痨女,只令她说出罪名,把嫌犯的名字说出来,若是不知道名字的就说军籍——是哪个屯堡的,或者首领的名字,或者相貌特征。
审理了几个人,有了案例,后面的就简单了。进来人就草草询问:罪名?杀人还是抢掠?见证人?多少银子?嫌犯何人?……那案卷一张一张地堆积着,那寥寥几行字记录的都是血泪。大半个时辰之后,金士麒的案上积攒了几十张纸。但堂外的冤民人数不减,队伍又长了一倍。
现在心情最紧张的,就是岛上的各路军士们,尤其是那些劣迹斑斑的部队。
大冷的天,堂外却有多闲杂人员来探查消息:或直接询问,或探头探脑,或在远处眺望……随后又传来消息,金府私兵和龙武营的水兵都在整装。整个岛上的气氛就更紧迫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金士麒宣布:今日受理结束,余下的等三日之后再来。
待驱散了那些民众,金士麒又下令:将原溃兵各部的“大旗长”一级头目,都给我招来。一刻钟不到的,按逃兵论处!
明末时代的军队编制纷杂,基层头目叫什么旗长、队长、什长,水师里又有耆捕、舫长,总之很混乱。这“旗长”是卫所军的惯例称呼,也被龙武水师体系沿用。“小旗长”就相当于后世的班长,管十来个人。“大旗长”管着多个小旗,属下数十人,相当于后世的排长。
金士麒召集了40多个“大旗长”,再加上冯虎冯熊,基本就是辽东各部溃兵的首领。这伙兵匪们进入“军法堂”时无不担忧:这里有金府的私兵守卫,四周就是龙武水师的营房,这金士麒要干什么?
金士麒见人来的差不多了,便“砰”地一拍桌子,吼道:“这是我爹的灵堂,你们竟带着兵器进来,是何居心!”
众首领心中凛然!
从来就没听过“灵堂不许带兵器”的说法啊!再说这岛上男子谁没兵器?公子你面前不也摆着剑嘛……这帮首领的心都绷紧了——他们大半数都有劣迹,若是把属下的罪责也加上来,那几乎没人干净!此刻他们都在想:收缴兵器,是要我们全都杀光了?
金士麒也暗想:现在我若是大吼一声,这帮混蛋肯定全杀上来,真是太刺激了。要不要试一次?
气氛很紧张。
最后还是冯虎最懂事,他先是跪下磕头,口中告罪,然后摘了兵器交给金士麒的亲兵。众人也只能硬着头皮纷纷缴械,都称:俺们错了,下次不敢了……
金士麒很满足,他起身向众人一拜,道:“诸位身先士卒、劳苦功高……这我就不细说了。这岛上军纪涣散,民心浮动,更着实要命啊。本官深夜召你们来,怕是要得罪了。”
众首领暗道:知道,今晚肯定没好事儿。
“一个个来!”金士麒喝了一口浓茶,拿起第一张案卷。刚才他召来了冯氏那一伙儿在营外列队,让那渔民家的小妞子暗中指认了凶手、确认了名字。金士麒把案情简单说了,然后质问冯熊:这谋财杀人的事儿可是有假?那凶手的名字是否准确?
冯熊没想到金士麒先拿他开刀,咱可是自己人啊。他一下子就懵了,忙跪下承认基本属实。他哥哥冯虎也跟着跪下称罪,还说回去抓了那货抽鞭子。
“鞭子免了。”金士麒大笔一圈,喝令亲兵,“此罪当死。斩。”
那亲兵转身便向外吼道:“斩!”话音刚落,外面竟是哀嚎乍起,随即便是“喀”地一声,头颅已经斩落。堂中诸首领顿时明白了,这金士麒早已经擒了人,就等着一声令下了。
“刀斧手进来!”金士麒喝令道。他盯着冯虎冯熊,“属下有罪,上司担责。纵容包庇,罪加一等。冯虎冯熊,你们谁来受一刀?”
冯氏兄弟彻底惊呆了,他们早就料到金士麒的目标是堂内的首领,却没想到他来真格的!但军中绝无戏言,即便是父子兄弟也要含泪斩杀,更何况我们这半路捡来的跟班……
“都不敢担责?”金士麒怒道,“刀斧手准备着,各斩他们一臂。”
“我!”冯熊忙吼道,“是我!那斯是跟着我的……”
他哥冯虎也叩首苦求:“将军啊!没了手臂如何杀敌?还不如杀了我们。把我弟的罪责寄下吧,待数日后击败了奴兵再斩不迟!”
营中诸首领也忙声援他们,说着“将功折罪”的话。有人暗想这下搞大了,生怕开了杀戒就控制不住,最后也砍到自己胳膊上来。也有人认为金士麒是故作姿态。
“许你戴罪立功,你若阵上不立下十个首级的大功,我回头便斩了你。但我军令已出,岂能悔改……”金士麒一挥手,“先斩他一根小指。”
军令一出,一刀斩下!
冯熊哀吼了一声,左手鲜血淋漓。他咬紧牙关,捡起手指揣在怀里,然后跪倒再次叩谢。
金士麒从桌案上拿起第二张纸。
众首领的心弦绷紧了。那桌子上歪歪斜斜地摞着近百张纸,若是这般下去,怕是每一张纸都要人头落地、血溅这法堂。
金士麒看了纸上的字,眉头紧绷着,却不说话。他憋了一会儿,又在堂上诸人的脸上逐个看过去,还是不说话。这种感觉太吓人了,众人猜不到轮到谁倒霉!上面若是自己的名字恐怕真要掉脑袋,即便是属下的罪行也要斩手指。这双手才十根手指,根本不够用啊……
金士麒却沉得住气,他把众人晾在一边,叫亲兵过去低声吩咐。依稀听到“弓箭手”、“准备妥当”的字眼。
这些首领们又怒、又急、又怕。却没人敢跳出来反抗——谁抢先跳出来,立刻就会被旁人扑倒在地,以表现忠诚。
金士麒深吸一口气,好似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拿起了那杯茶。
这个举动把众首领彻底吓坏了!他们盯着金士麒手中的茶杯,好像看着一枚炸弹。纷纷想着:“是要摔杯为号,把我们都宰了?”“到时候是反抗呢?还是逃跑呢?还是喊点什么?”“至少我被宰不冤枉,别人也差不多……”“老子虽然才18岁,但这几天睡了那么多女人,这辈子值了!”
金士麒把茶杯“砰”地放在桌子上。他抓起桌上的全部案卷,走到灵位旁的火炉边,开始烧火!
黑烟徐徐,灰烬飞扬。众首领惊愕地盯着他的动作,不敢吱声。
那些罪行累累的卷宗,全被烧光了。金士麒转过身来:“我饶恕你们一次。”
“呼!”“啊!”“好!”“呃的娘啊!”此话一出,众人直觉得天空晴朗鸟语花香啊!他们彻底放松了,纷纷跪下谢他。至少一半的家伙都浑身浸透了汗水。
金士麒又说了些套话:若是个别人作乱,那是你们的责任。现在众营皆乱,这是我的责任云云。他与诸首领约法,既往的罪行不再咎查。但踏出此门之后,需严格管束各部。若有罪行,诸位首领将受同罪严惩。
最后金士麒一挥手:“都去吧,从此再别让我听到一声民怨!”
众首领又是抢着发誓、感谢、祝福金士麒好人一生平安,才纷纷转身。就在这时,外面却奔来一个亲兵,他惊呼道:“少将军!营乱!”
营乱!众人大惊失色。
那亲兵已经冲到堂内,他急喘了一口气,吼道:“一伙百来人……奔着中军营杀来了!说是要救他们首领!”
不多时,又冲进来一个龙武水师军官,报告道:“那伙杂兵嚷着他们首领被少将军擒了,就冲来劫营,已经跟龙武营对阵了!”
堂内众首领面面相觑,紧接着就慌忙追问:“是谁的人?”“那个屯堡的?”“奶个熊,不是我的弟兄吧,我说过不到最后关头……”
那军官忙回答:“是杏山堡的一百号人!”
此话一出,诸首领皆安心了。只有一个老家伙跳出来,他正是杏山堡的首领。他跪倒在地大哭:“将军!是误会啊,那帮娃娃不懂事啊。我现在出去,说服他们。”
金士麒冷峻地回答:“晚了。”
那老兵匪一惊,正要冲出门去,就被众首领们扑倒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