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江水,深近一丈。
韦盛拼命挣扎着冲上江面“嗷”地吸了一大口气,就又坠向江底!
那件厚重的铠甲,曾为他抵挡了十几次刀砍枪刺的宝贝,现在可害苦了他!他拼命使劲地踩着水向上冲,这次未能浮上水面就沉了下去,胸中气闷得滚烫!冰冷的江水滑过身子,眼前很快就一片昏黑。整个世界都被隔离在江水之外,只有他孤独地沉浸在江水里,陷入死亡。
心中顿时充满了绝望。
猛然,他的脸撞在了砂石上,这是江底。韦盛转过身子双脚狠命地一蹬就向上冲去,终于再次冲上水面吞了一口气……在这瞬间,他也看见木桥上的许多士兵,浓郁的蓝色的天光映衬下只是一些零散的影子。他们好像在奔跑,好像在大喊着,有人向他探出手来……刹那间,那一切都被水花覆盖了。
忽然间,韦盛感觉到手边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马刀!那刀子一直就系在他腕上。他忙抓起刀割自己铠甲的皮带,但那刀太长了,疯狂地抽动撕扯了半天也没割断锁骨上的扣子。他再次坠入江底,身边被水草纠缠着,却窒息得浑身颤抖。
最后一次,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踩踏着江底向上游去,距离江面还有几尺的距离他就软软地坠了下去。胸腔里撕裂般地疼痛啊,手臂的力气却越来越小……
猛然间,头顶上绽开一片水花。
昏暗的江水中猝然多了一个黑漆漆的身影!那人迎着他冲了下来一把扯住了韦盛。掉下来的是个活人,是个车兵兄弟!他在韦盛的铁甲上摸索着、恨恨地扯拽了几下,也随着韦盛一同沉在江底。这一刻韦盛浑身的血液高速奔流着砰砰作响,绝望和希望交织。他恍然有些愧疚,他想推开那兄弟,双手却痉挛般地扯着对方不放……
就在这时,眼前一片明亮!
那是爆炸,是骑兵们点燃了桥底的爆炸物。
刹那间,橘红色光芒就映衬在深达一丈的波涛之间,化作万千绚丽的光痕。深达一丈的江水都被照得如水晶般透明,美轮美奂、精彩纷呈……紧接着,江水中的一切“砰”地一震,万千的砂石也漂涌起来。
但那一瞬间,借着那明艳的光芒,韦盛也看清了——正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竟然是旗长死黑瓜……死黑瓜的手里还握着一把短刀。
“还不放过我吗?”韦盛悲戚地想着。
猛然间,他肋下一阵割裂的剧痛!
韦盛忙伸手扯住死黑瓜持刀的手臂,那厮的刀子还在不停窜动着。两个人就在江底撕扯翻腾扭打,死黑瓜就抓住韦盛的发髻向压去!韦盛不禁暴怒,握住马刀就横砍了上去,正中死黑瓜的脖颈!
刹那间,一道滚热的液体涌了出来……
死黑瓜的手松了下来,被韦盛一脚踢开……借着这反作用力,韦盛的身体向后窜了一下,他竟向上浮起!韦盛这才发现铁甲竟脱掉了,一定是刚才的厮打中扯开的。他心中狂喜身子却颤抖着痉挛着用尽骨头缝里最后一丝的劲力在江水中扑腾着任凭那冰冷的江水不断地涌进他燃爆的喉咙……终于“嘭”地撞开水花,浮出江面。
回来了,终于再次回到这苦痛的、凶煞的人世之中!
韦盛不停地咳着血,哭着挣扎着往江边游着。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都着火般疼痛,但心中却如升仙般的喜悦。此刻的天色已近全黑,那座横跨的靖江的木桥已经被炸断,仍然在袅袅着腾起黑烟。海贼们被隔绝在靖江的西边,有人正在悲情地喊叫着什么。两岸的火铳也已经稀落,只剩下零星的光芒闪烁。
不知过了多久,韦盛被拖上了江岸。
几个兄弟用藤牌挡着对岸的火力,冒死把他拖上了江堤。
他仰面躺着,痴痴地望着深蓝色的天幕,十指却插在身下的泥浆中摸索着那实实在在的土地,真是太幸福了!他的马刀被解了下来,手腕上还留着一道紫痕。他的右边肋下的几道割伤格外鲜明,还在流血。几个兄弟扯开他的衣服,用烧酒擦着他浑身的伤痕,传来一阵阵的的灼痛。这真实的疼痛对于死里逃生的人来说……真是让人欢悦!
“史旗长呢?”忽然有人在他头顶上喊道。
韦盛抽动地笑一下,这才看清喝问的是本队的赵百总。赵百总蹲下身来,“他不是跳下去救你吗?人呢?”
“救我?”韦盛颤动了一下,心顿时狂跳起来。
这一刻他猛然想起死黑瓜的动作……那一刀刀分明是冲着他肋间的皮带戳下去的,他是要卸掉自己的铁甲……不会的,那混蛋他不会那么做!
韦盛猛然坐起来,却咳嗽着血沫子不停地喷出鼻孔,肋间的伤口也再次迸出一道鲜血。只听旁边的士兵们在哀声喊道:“死黑瓜没浮上来!”“但他割断了韦呆子的甲带,你看呀!”
赵百总轻轻拍着韦盛的后背,最后又追问着:“是不是史旗长把你拖上来的?”
韦盛喃喃地说了句:“他还没浮上来……”便豁然向江边冲去!
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只痴痴地奔跑着、滚下江堤、被芦苇绊得扑倒在地、在泥沙上挣扎着爬着一直被江水浸没了半个身子!任凭背后的兄弟地凄声吼叫着他的名字,任凭地对岸的铅弹在波浪上噗噗地溅起水花,他只呆呆地跪在江水里。
……
天黑前的最后一刻,一个旗令兵骑马赶来。他给驯象营第三车兵大队带来了金将军的最新命令:“贼兵主力已登陆海岸,正从各处渡过靖江。靖江一线已不可守,你队退到靖海城西北的‘武陵驿站’去待命。”
把总马操望着漆黑的对岸,不禁一声长叹。
整整半日,他领着两个半中队沿江奔袭截杀,苦苦鏖战了七场。他领出来的00来个兄弟战死了一半,活下来也人人带伤……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这条防线最终却要被放弃,真是让人懊恼!
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队伍——车马已被聚在一起,士兵们则三五成群地坐着、躺着、吟呻着,脚边散乱着兵器和血迹。只剩下个旗长站在高处警戒。江边的战场也没有打扫,车兵和贼子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一起。
那旗令兵见他神色黯然,便劝他:“把总爷,听说对岸的贼子上万。金参将知你们伤亡惨重,怕你们天亮之后……被合围,才令你们速去。”
马操苦苦一笑,“我们走不动了。”
“一定要走啊!”那旗令兵忙说,“你们有马有车,一夜怎么也走到驿站了,若是留在这里被夜袭可就糟了!”
“不走。”马操平静地摇摇头,“你回报中军……我大队今日在这江边死战了七场,我们是……胜者!这江岸我们不丢下,至少今晚。还有那些死去的兄弟们,不能把他们丢在这里。”马操指着身后一地的伤兵,轻声说:“告诉将军,这也是为了……军心。”
……
当天夜里,第三大队的车兵们就在江边结营。他们把几十辆车摆成环阵,守在里面。
马操又下令:在车阵外点起了通红的篝火,让对岸的贼子看到我们。那一堆堆的篝火肆无忌惮地飘舞着,把山岗和车辆照得通亮。
马操又下令:把锅架起来,把肉和酱汤都煮起来,把酒分下去,让香气飘过江去!
马操又下令:把几辆损毁的马车摞起来,搭成一座三丈的木塔,然后一把火烧掉!
所有能走动的车兵就围绕着那十丈高的火焰欢呼着,他们肆无忌惮地放着火铳,把几箱火箭也迎空释放!
到了半夜时分,马操又带着几十个士兵走到江边。他们脱得赤条条的,用血把脸庞和胸脯抹得鲜红。他们按照广西山中的风俗,举着明艳的火把走到江水里,齐声呼喊着今日战死的一百个英灵的名字,叫他们归来兮!归来兮!
整整一夜,对岸却静悄悄的。
靖江对岸的黑暗中也闪烁着万千点篝火,那是贼子的宿营地。对岸的篝火虽然不少,但实在是太飘渺、太羸弱了,宛若一群即将被饿死的萤火。
整整一夜,贼子也没敢夜袭,他们连江边都不敢靠近。
……
次日,天启六年,十月二十六日。
一夜之间,伤重的车兵又死掉了七个。
天亮之后,马操点齐了第三大队的全部活人,带上所有的尸体,上路!他们从断桥出发,沿着官道一路向东前往驿站。半个时辰之后,当车辆绕过一片树林驶上山岗时,队伍前面的车兵们不禁惊呆了——
只见靖江的东岸,满山遍野的都是贼兵!
郑芝龙的攻势全面展开了。他把成千上万的贼子送上靖海城西边的海岸,昨天他们用了整整半天时间要强渡窄窄的靖江,却被驯象营的两个车兵大队的顽强地拦截在江边。船被烧了,桥被炸了,胆敢过江的贼子都被消灭殆尽……但今天天一亮,贼子们就化整为零,以数十人的小队编制再次渡江。
贼子把所有的火炮都丢在了江那边,他们竟是硬生生游过来了!
就在此刻的靖江中,还有无数的贼子正前赴后继地跳进江水扑腾着水花,他们身边只有粗陋的木头和竹子以增强浮力,火铳和刀剑都用竹排和藤牌漂着推送过来!他们被江水推涌着,飘过了几十步宽的靖江,上岸之后就“噗噗”抖动甩干身上的水,然后呼喊着集结在一起。
车兵们不禁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这个……”马操也有些看不懂了。他心想这么高级的战场,你们就这么朴素地游过来……过来又怎样,那不是找死吗?
但郑芝龙洒下的贼子实在太多了,放眼望去田野山丘之间都是一群群一队队的贼兵,湿漉漉的,都朝圣般地向东边的靖海城奔去。马操不敢怠慢,忙令车兵大队结成密集的队形尾随推进。火绳也点燃了,手雷也开箱了,最后0个能搏杀的车兵也上了马。但贼子们却没敢招惹车兵,他们只是顽强地过江、集结、向东涌去……半个时辰之后就在靖海城外集结成群。
他们竟然要攻城啊!
“怎么会啊!”马操几乎被逗笑了。那靖海城的防御度很高,便是让广西军来攻也无法轻松拿下。这帮贼子只有些轻兵器……你们他娘地是要攻城?还是只想赶个集?
……
又过了一个时辰,太阳升上三竿,车兵大队已经接近了驿站了。忽然间,靖海城的方向忽然传来了炮声。
马操下令停车,他跳上一辆马车手搭凉棚望过去,只见5里之外的靖海城下数千计的身影云集、奔走、攒动,刀光闪烁,那城墙上一股股白烟升腾、一片片光亮闪烁……果然开战了!更远处的港口那边隐然有几群暗蓝色阵列,在旗帜的引领下正向靖海城缓缓推进,依稀呈现了包抄之态。
那是广西军的主力部队,三里营的两个重步兵大队。从昨天到现在,他们还没沾过荤腥呢!
马操不禁微微一笑。他忽然想明白了,金将军此刻的心态大概跟自己一样——也是不敢相信郑芝龙竟敢以弱兵强攻靖海,因此才摆下了稳妥的阵势来合围包抄。只要双方一接战,那两个重步兵大队将狠狠平推上去,就好象两只石碾!便是万千计的贼子,也将被碾压在那城墙之下!
马操又转身看了看驿站,琢磨着是去驿站休息呢,还是在这里结阵抓俘虏呢……
“哎呀!”突然间,赵百总惊叫一声。
马操忙转头望去,只见靖海西城门、北城门上突然烟尘混混火光冲天,而城下的贼兵们正如洪流奔走……竟然向城里涌去!把总马操惊得身子一晃,他连忙跳下马车。“靖海城破了……怎么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