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南边传来了一阵火铳声。
只见南边的海岸线上白烟徐徐,山岩和荆棘丛中有些靛蓝色的身影在起伏、隐蔽、射击,好不威风。“那是水兵营的兄弟们。”韦盛所在的四中队的百总官骄傲地喊道,“他们早就埋伏在海边,就等着贼子们上岸。咱们的任务,就是支援他们!”
这附近的海岸多是嶙峋的山崖和礁岩,只有几块很小的沙滩可以登陆。如果广西军在此埋伏千人规模的部队,再配足了火器弹药,那么再多贼船也冲不上来。但眼下埋伏在海边的水兵只有几十人,还分成几组分守。水兵手里只有火铳,威力也很有限。海上的贼子被射翻了几个,其余的却嚎叫着摇动船桨,加速向岸上冲来。
小山上的“四中队”车兵立刻行动。韦盛他们冲出炮台扛起火箭箱向东西两边奔行,沿着小山丘的脊线布置了火力,每个小旗为一个火力点。
“让我看看。”旗长死黑瓜装模作样地站在山脊上,“距敌足有二百步,太远了。”
“二百二十步!”不远处的百总举着测距尺大喊,“各小旗,架火箭!”
“那么远能打倒个屁!”死黑瓜嘀咕着,但还是对水兵们吼着:“箱子给我架起来!”
车兵们架起了火箭箱子。他们是急行军,没有带步兵架车,因此只能原地找些石头和碎砖把火箭箱垫高了角度,实在不行就用膝盖支撑。韦盛和另外一个小兄弟合力撑起一个箱子,那96根箭装填着好几斤的发射药就抱在他们怀里。据说这鬼东西有千分之一的爆燃概率,若是赶上了,这倆兄弟就都会被烧出油来。
那个小兄弟哆哆嗦嗦地掀开盖子,又检查了导火绳,紧张地笑着点点头。韦盛也同时把箱顶上的一个支架竖了起来。那是一个简单的瞄准设备,是一个“卜”字型游标尺。最顶端的格子代表“二百步”,正是火箭的最远射程。
“端稳了!”死黑瓜冲他俩吼着,“都给我睁着眼睛。”他跪在火箭箱后面,把游标调到了最高处,稳稳地对准了远处的海岸线——
至少有二十条贼船已冲到了岸边。小号的贼船装着十几个人,直接就冲上了沙滩。后面大船两舷上的贼子们则扛着竹排和藤牌跳下海,向岸上扑腾。还有些贼子就躲在船上向岸上射箭、放铳。
贼子的火器竟然比广西军更多,射得也更远!小山坡上的石头都被打得“砰砰”暴响。紧接着就有一个晶亮的东西跳在韦盛脚底下,在土坷垃里滋滋乱转……那竟是一颗足有荔枝大的铅弹!韦盛的额头上冒出一层汗,他坚忍着蹲着不敢动,好像与怀里的火箭箱子铸成了一体。
“火箭,射!”
一声令下,旗长死黑瓜点燃了导火绳。那箱子先是“哧”地冒出一股青烟,紧接着便砰砰地颤动着喷射了一道壮丽的白烟。整个山脊上接连腾起了八道白烟,近千根火箭喷发而出在天空中划出慢圆的曲线!
士兵们屏着呼吸望着那些箭矢,它们飞速洒向半里之外……由于北风的作用,它们都超过射程落在了海里。有幸被射中的贼子只有零星几个,各船上的贼子都咒骂嚎叫着,紧急着就有更多的铅弹朝山上射来。
就在这时,山坡上的炮台也开火了!
“砰、砰……”连续的六声炮响,炮台上顿时灰烟腾腾。虽然看不清这帮靖海本地炮兵射中了什么,但他们也算是尽责了。
四中队的车兵们士气大振,不停地释放着火箭。射光了一箱就再抬一箱子,漫天的箭矢如蜂群般泼洒过去。白色的烟尘在战场上空蔓延着,好像是一块厚重的大棉花,被北风吹着向海面上飘去。
但海里的贼子却越来越多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身影犹如拉网中的群鱼乱窜乱跳。他们上了岸就用藤牌和竹筏子挡着身子,四处寻找隐蔽处。有的躲在山岩后面,有的几个人用藤牌结阵。还有些人合力掀起了一条小船横在沙滩上,作为一道临时的堡垒。
那些藏在岸边的水兵也在持续开火,四处的铳声如蹦豆般连绵不断!
海边不时地有贼子正在奔跑中就猝然摔在地上,不知是被火铳射中的还是被火箭戳翻。他们在沙滩和海水中翻滚着哀嚎着,或者哆嗦几下就没了动静。但随着战斗的持续,上岸的贼子却越来越多了。他们用藤牌竹筏结成楯墙,后面还有人不时地伸出火铳向外射杀。他们甚至把几条小船也抗在肩上,安安稳稳地躲在里面。
……
山脊线上,旗长死黑瓜正冲着车兵们大吼:“你们楞个屁,用火铳打啊!”
说句心里话,死黑瓜也有些惶了。他是南丹卫的老兵,在去年对猛坎的一战中,他曾亲身经历了“雷鸣堡”的那场火箭大战。
他发现眼前这情况比去年的雷鸣堡严峻多了——同样是盾阵战术,那猛坎的山兵结的是密集阵,水兵们用火箭吊射正射在他们头上。而眼前的海贼们却散成十来人、几十人的小队伍,火箭射过去九成都会落空,命中的也多是插在了竹排和小船上。
还有更可恨的,去年的猛坎山兵只有竹弓竹箭,而这群贼子却用火铳跟官兵们对射!四中队的士兵们都躲在山脊线上,距离贼子那么远,还是被射伤了好几个。
还有更更可恨的——四中队的火箭不多了。他们只带了90多箱火箭,不到一刻钟就消耗了大半。去年那种“用火箭淹死你”的战术绝不能用了。
死黑瓜的小旗只剩下了三箱火箭,他下令士兵们射了两轮火铳。
“给我站起来射!”死黑瓜大喊着,“你们趴着是戳屌还是装死?”他说着就狠狠踢在了一个小兵的腰上。那孩子忙站直了身子,低着头往铳管里塞子弹,双手颤抖着半天也没塞进去……突然间,那孩子无声地栽倒在地。旁边的韦盛忙掀开他,只见那小脸已被铅弹洞开,鲜血正噗噗地涌出来。
韦盛愣愣地看着那小兄弟的身子还在颤动,脸却逐渐变得惨白……
这小子,刚才还跟他蹲在一起抱着同一箱火箭呢,现在就变成了一具热乎乎的尸体。
死亡竟咫尺之近!
“起来,放铳去!现在不是哭丧的时候。”死黑瓜扯起来韦盛,“命贱别怪天!”
韦盛悲愤交集,他抓着那小兄弟的火铳“嗷”地就跳了起来。一双眼睛像火一样瞪着死黑瓜!
“啪!”死黑瓜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反了你了!”他扯住了韦盛的衣襟毫不退缩,“你厉害呀,你他娘的白长这么大个子,骨子里就是个毛贼烂命!有能耐杀几个军功给我瞧瞧啊!你们这帮烂崽子,但凡有几分能耐也不会跟着胡贼被杀得满山横尸了。”
韦盛还要暴起,旁边几个兄弟忙压住了他,又忙不迭地向死黑瓜求情。死黑瓜又踢了他们几脚,“你们穿这身衣服,真他娘的糟蹋!给我杀贼子去!”
……
四中队的百总听到动静,向这边冷漠地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那百总转过身,望着北边的江湾——郑芝龙的火船攻势已经结束了,再没有新的小船被派出来。
江口的海面上飘着无数的断木残船,滚滚浓烟之下洒着无数的火焰。明军集结在江湾里的几十条帆船都完好无损。郑芝龙前后投入了数十条小火船,却没有任何一条能突破三里营的炮火之网,没有任何一条能冲入那江口!但郑芝龙没有放弃。海湾里的贼船只正升起了帆,缓缓地结阵,最前面的贼船正向岸上开炮。
百总又把目光转回到了港区船队,他在桅杆上搜索着——那几百根桅杆上飘着几面浅蓝色的旗帜,虽然看不清细节,但想必是属于那些守护船只的驯象营第一、第二车兵大队。
金士麒将军曾经许诺给山脊线上的“第三大队四中队”的那组信号旗,此刻还未升起来。
他们只能守下去!
……
不久之后。
海岸上的情况更严重了。上岸的贼子恐怕有千人,他们结成数十个小集团,正向岸上推进。
守在海岸附近的车兵们终于放弃了!他们正一群群地向后撤来,不停地向后丢烟雾手雷。有好多水兵受伤,有人刚站起来就被打翻在地。山脊线上的第四中队忙组织火力以掩护他们——哪边有贼子敢露出火铳,山脊上就立刻一轮射杀过去。
紧接着,驻守炮台的靖海营兵们也跑了。他们顺着山坡狂奔而去,有人摔倒了滚了下去,爬起来不顾满脸的鲜血就继续狂跑!
四中队的车兵们也开始慌了!眼看着穿着相同军服的兄弟们正在撤退,然后绕过他们驻守的小山向后逃走,只剩下一群背影……谁他娘的能不慌啊!
“掩护他们!”四中队百总大喊着,“我们最后撤!”
上岸的贼子越来越多,推进的速度也更快了。他们成群结队地组成为一条宽阔的横线,还在两翼加快了突进速度,逐渐形成了包抄之势。这群海贼颇有些战术素养,他们这几年攻击过福建广东许多乡镇县城,其中骨干人员更是常年出海杀掠抢夺,因此对官兵毫无畏惧。
山脊线上的四中队车兵们还在继续射击,拼死阻击着贼子。韦盛的额头上沾着不知谁的血,他机械地装填、站起,瞄准了在越来越近的贼子射杀,他脑袋里却是空空的。他的火铳管子都热了,装填时若烫在手上就哧哧冒烟,恐怕再打就要炸膛了!
水兵们大多撤退了,只剩下最有一组水兵被火力压在山坡下一个土坳里。贼子实在是太多了,恐怕快两千人了。官兵一露头,铅弹就砰砰的泼洒过来。到处都是铅弹划开空气的啸叫声、窜入泥土的哧哧声、打碎山岩的爆裂声!现在就连死黑瓜也不敢站直了射击,他身边已经躺下了第三个士兵的尸体!
“所有火箭!”百总嘶吼着,“都用上!”
只剩下了4个火箭箱,都被抬上来向贼子集群喷射而去!距离大约在百步前后,那一股股的火箭几乎是直射过去!硝烟刚刚绽开,下面山坳里的最后五个水兵们便跳起来狂奔……
白色的火箭硝烟迅速弥漫视野,只听着山海之间火铳声如泼水般爆响!
那硝烟还未散尽,便听到山坡下面几声哀叫!车兵忙探头去看,只见几个水兵都躺在山坡上,有两个已经死透了,剩下三个还在挣扎,腿上、脚上的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们挣扎着往山上爬来,距离车兵兄弟们不过十几步……他们后面的贼子们正层层叠叠地压上来,晃动着密密麻麻的铳管子!
韦盛望着那些苦命的水兵,他们正在用听不懂的汉话方言哀叫着。距离不过十几步,连他们眼睛里的悲切焦虑都看得清清楚楚!
“全旗跟我来,扯水兵上来!”死黑瓜举着折开冲刺的火铳,冲着最后五名山族车兵嘶吼着:“贼子在装填,快!”
韦盛悲愤地大吼:“我们的命,没汉兵值钱?”
死黑瓜死死盯着他,提起铳刺就压在他胸口。“你要是死在我手里,就是一条烂尸。”他又把火铳指着山坡下面,“要死,也给我死在下面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