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潮州当地的守军,金士麒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早在三天前,郑芝龙的船队就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南澳岛,出现在潮州门户“澄海县”外的海面上。澄海县就是后世的汕头,城高三丈,守兵千名,由一位潮州营的加衔游击亲自统领。那位游击将军的行事风格很果断——他望见了郑芝龙的船队聚集,立刻就弃城而去。
他走得太匆忙了,甚至都没给金士麒发个消息!
直到昨天早晨,金士麒才从渔民那里听到了消息,忙派出哨探去查看。澄海县距靖海不过百多里距离,快马半日就到。这两天来的消息都很平静。没想到今天都快天黑了,却突然来报:郑芝龙船队起航,向靖海方向来了。
金士麒明白:郑芝龙的全面进攻终于来了。
金士麒刚才经历那一场半路的截杀,正是郑芝龙正式登场前的开胃菜。据被俘的贼子们供述:郑芝龙在靖海城内外有很多耳目,他们总结了金士麒出入的规律,这才埋伏在山坡旁狙杀他。他们为此专程从海上运来了4门小炮,都是从澳门买来的“一磅”规格回旋炮,现在都成了金士麒的战利品。
金士麒侥幸躲过了一劫,但他也清楚:那后续的主菜一定会很丰盛。
时至当下,天启七年十月二十四日的傍晚。
金士麒和监军张国维来到靖海东北海边。他们站在山崖上放眼望去——只见昏黑的天空之下,辽阔的海面上布满了黑色船影。它们已经落了帆,在海洋的波涛间起伏飘动。浩浩荡荡,毗连成片,如秋日里洒满大地的落叶。船上的灯火连绵,如点点繁星密般壮观。这浩瀚的一幕,隐然有一股王霸之气。
“二百五十多艘。”军情司千总冯虎报告着,“人数就不好说了。我们打听到的消息,少的有说是六千的、八千的,还有说两三万的。”
“越丰盛越好。”金士麒忽然一笑,“我明白了,前几天郑芝龙根本就没想攻潮阳,他只是路过罢了。”
“这贼子!”监军张国维气呼呼地说,“就这么呼啸聚集,对沿海城池说攻就攻、说走就走。现在又大摇大摆地来靖海,又堂而皇之地停船睡觉,真是嚣张啊!”他又对金士麒一拱手,“金参将,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金士麒想了想,“咱们先回营,睡觉!”
“啥?可是郑贼……”张国维指着海面惊呼。
“大人你放心吧,天快黑了,郑芝龙上岸也是明天。”金士麒又指示身后的旗令兵:“郑贼来的消息不要散播,今夜营里也不要搞半夜集训。让士兵们好好睡一觉,明日恶战。”
张国维皱着眉头,使劲摇摇脑袋,“我怕是睡不着。金将军,此战成败可都系于你啊。”
“大人放心,咱家也是准备得万般妥当了,才敢安睡。”金士麒忽然一笑,立刻叫来旗令兵:“传令给三里营的火箭炮兵,派个中队过来……不,不要浪费,派个车组过来就够。”他指着远处的船队,“叫他们天黑后就对海里放火箭弹,用爆破弹,射他一百颗!但别一股脑地全都射了,要间隔几分钟射一发,再等上半个时辰射几发,持续到明天天亮。”
冯虎忙走近了,低声说:“恐怕不成吧?白天都未必打不到,更何况夜里。”他也指着远处的船队,“而且这距离大约有四五里,乃是胖仔火箭弹有效射程之外。便是抬高了仰角打过去,也只能凌空爆炸听个响。”
“没错!”金士麒咧嘴一笑,“我就是不想让他们好好睡觉。”
……
次日晨。
金士麒带着一群随从策马赶往驯象营的营寨。此刻天还未亮,驯象营的城寨被笼罩在一片暗蓝色迷雾中。迷离而梦幻,肃穆而清冷。
金士麒忽然扯住缰绳,他瞥见大营东南角的树下有几个奇怪的人。
那是4个广西兵,他们正合力拽着一匹马,逼着它登上了一架四轮马车的车厢里。随后一个大个子士兵也跳上马车。他一边轻拍着马脖子,一边从口袋里抓了草料喂在马嘴里。其余几个人就静静地站在旁边,望着马车上那诡异的一幕。
“那是干什么?”金士麒问守门的军官。
“杀马。”
那军官简单解释道:昨天驯象营中军的几个旗令兵跟着将军你出巡,遇到了贼子偷袭,作战中伤了几匹马。这匹马胫骨都断了,不能留了。这事儿蔡都司已经批了。
金士麒点点头,眼睛却始终不离远处那一幕。那一人一马站在大车上,侧影在暗淡的天光映衬下犹如一组肃穆的雕塑。他抱着马头,轻轻抚弄着马鬃,一把一把地抓着黑豆喂着……那一幕真是让人心酸。
那是一匹高大的蒙古马,在广西军中尤为宝贵,只有正职骑兵、亲兵和军官才能骑。但断了腿就再不能留了,这世道就是如此残酷。
等了好一阵功夫,那马车上的大个子仍然没动手。
“那大个子是旗令兵吗?看着眼生。”金士麒又问那军官。
“不是。”军官指着他们,“是第三大队的车兵,轮了后半夜的岗,就摊上了杀马的事儿。”
王莱提醒金士麒:“老爷,咱赶紧去进营去敲锣吧!”
金士麒凝望着远处,摇摇头,“等那马被杀死。”
“可是……”
金士麒又摇摇头,“就算是祭旗吧。”
他们静默地等在驯象营的大门前,天色一点点亮了,那远处的兵士仍然怀抱着那匹马。摩挲着它的耳朵,还贴着它的脸侧好像低吟着什么。天还未亮,眼前的营寨、丘陵起伏的山野、哨塔,还有背后大海中连绵的船队,还有那等待着死亡的战马,还有那些士兵……这一切好象是黑色炭笔画在一片蓝灰色的幕布上。
一切都沉浸在清冷而湿润的海风中。
金士麒闭上眼睛,把大战爆发前的这个清晨牢牢记在脑海里。
终于,那大个子士兵终于把一口袋的黑豆都喂完了,他从腰后缓缓抽出一把刀。他蒙上马的眼睛,猛然戳在它耳后。
那匹马立刻软软地跪倒下来,那汉子就抱着它的脖子,喃喃地说着什么,把它慢慢放倒在马车上。
“敲锣吧。”金士麒说。
……
锣鼓声咚咚敲响,在静寂的营寨中回荡着!
士兵们纷纷惊醒,忙呼叫拍打着同伴,拎起鞋子和兵器踢开帘子窜出帐子!大营里无数的暗蓝色身影交错、奔走,迅速结成小队向校场汇聚。
“怎么回事?”那几个杀马的汉子推着四轮车,他们刚进了营门就看到整个大营都运转了起来。
“集结,紧急集结!”大个子士兵突然吼着。
他们把载着死马的大车推到了伙营去,立刻操起车上的兵器狂奔而去。他们所属的第三车兵大队已经在小校场上集结,他们几个是最后抵达的。“韦呆子,快!”百总对那个大个子士兵吼叫着,忽然看到他腿上还沾着鲜淋淋的马血。
他们刚一站定,那锣声就停了。“呼!”被喊作韦呆子的大个子士兵出一口气。真够险的,差点就挨鞭子了。
大队阵列的前面,几个旗令兵簇拥着一位把总走到了高高的木台上,又把一面四尺宽的大旗“哐”地立在了木板上。那是一面浅蓝色的大队旗,上下用红字分别写着“广西驯象营”、“第三车兵大队”的字样。旗子的中央绣着一只黑色的象头图案,两只白色獠牙如弯月般犀利!
这就是驯象营的图腾。
第三车兵大队的指挥官:把总马操缓缓地走到400名士兵面前,目光在兵士的脸上缓缓地扫了一遍。
400个车兵汉子静立,肃穆,如一片棋盘格般整齐。几个百总和大旗长正在队伍中缓缓走过,逐个点验人数,检查武器装备。随后又有勤兵抬着箱子过来分发弹药,又有伙兵们推着小车,给每人分了两份“标准作战口粮”。400人的方阵发出悉悉哗哗的声音,却没人说话。
待一切准备妥当,把总马操才踏上一步,用沙哑着嗓子喊道:“今天营里杀猪。晚上有肉吃。”
400名汉子都鸦雀无声。
“车兵们,我们有活儿干了!”马操提高了声音,“贼子来了,我们这就去港口。帮着第一第二两大队的兄弟们,守船!”
400名汉子依然鸦雀无声,有几个喉结滚动着,有些拳头捏紧了。有些眼睛紧紧闭上、再睁开。
马操又喊道:“我这人不会说话,就不多说了。总之……待上阵时,别丢我的脸。更别忘了咱驯象营,乃是金将军的本属军卫,我们都是他最倚重的精兵!士兵听旗长的,旗长听军官的,兄弟们合伙杀光了贼子,你才能保了小命……回来吃肉!”他挥了挥手,猛然嘶吼着:“驯象营,出发!”
“驯象营!”400个声音爆发着,“威武!”
浅蓝色的象牙旗高高挑起,穿过了全大队的士兵阵列。它犹如一片蓝色的小云在人群上空舞动着,引着着他们离开大营、向海港行去。
……
那个腿上沾着的马血的汉子被夹在兄弟们中央,他眼睛紧紧盯着那面旗子。感慨道:“还是要上阵了!”
他名叫韦盛,是浔州的山族汉子。
去年浔州闹饥荒,韦盛也曾跟胡扶龙起了事。后来胡扶龙败了,浔州各峒各寨山民家园在战争中被毁,流民倒伏遍野一村子一村子地被饿死。韦盛家里有三个男娃子,眼看着就断粮了。他老娘给他出了个主意:“你把你老婆卖了,再把我掐死,你们爷们就能活下去。”
韦盛抱着老娘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把老娘绑树上,然后召了几个乡亲,磨了几根竹矛进了横州城准备抢杀一番。
正当他们在街头寻找目标时,却听到消息个惊人的消息:驯象卫在募兵,据说入营就赏粮食,以后还有月饷,立功还有田地分。浔州各地山民闻声而动,报名的成千上万,平均五个里面才选出一个。
由于韦盛身材魁梧,还会骑马和射箭,就顺利被选中。他得了50石的归命粮,不但他全家能吃上几年,那几个跟他一同进城的乡亲也分了足够熬过今年的粮。兄弟们都感激他,还赞他运气好。韦盛暗自却说:“好个屁,爷们这条命就卖给了南丹卫!”
现在,韦盛已经穿上了昔日“敌人”的军服,成了驯象营第三车兵大队的一名下等兵。
这支部队名为“车兵”,他入营之后也操练了火铳、火箭、刀枪、骑马……但干的最多的却是赶车、修车、喂马、遛马、伐木、修路!许多士兵对此不满,说是本以为这“车兵”是威武雄壮的重装战兵,没想到实质上是辎兵。缁兵虽然安全,没有军功更没有银子。
韦盛对此却很满足。他不要战功,他不想死。
他经历过浔州的战乱,他见识过战争的残酷。在烈火熊熊的阵仗上,汉子们就像老鼠一样被成群成窝地杀死。村子里跟着胡扶龙大王起事的青壮上百人,活着回来的却不到一半。韦盛不想死,他认为那50石不够买他的命。他不能死,他必须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让老娘老婆孩子有一个长久的依靠。
没想到,当了几个月的辎兵,今天还是要上阵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