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的春天,郑芝龙刚满二十三周岁。
他的生日梦想,是获得招安。
在过去的几年里,郑芝龙的发展势头真可谓是“风驰电掣”。他先是巧取豪夺了李旦、颜思齐两大海盗王的资源,将福建沿海的各方势力整合为一。他对外联手荷兰人,获得武器供应和商业渠道;对内残酷镇压反对势力;表面上强势对抗朝廷官家;暗地里贿赂官员将领。短短几年,他就从颜思齐的一个小跟班,迅速成为了海上霸主。
郑芝龙虽居安,却不敢忘危。因为千百年来这大海上多少英雄豪杰风起云涌,最后却烟消云散。郑芝龙要建立长盛不衰的王国,就必须获得官方的身份。只有这样才能稳定,才能发展,才能获得更大的垄断空间。
为此,他采取了反叛者惯用的策略:加强攻势,用武力逼迫朝廷招安。
但他的老朋友荷兰人却不支持他。
荷兰人虽是当今海洋大国,但在明国海域的发展却很坎坷。他们侵福建、占澎湖、攻澳门、经营台湾,折腾了十几年,却始终未能扣启明国的通商大门。他们只能与明国海商、海盗们合作,进行走私贸易。郑芝龙就曾经是荷兰人最主要的合作伙伴。但如今时过境迁,郑芝龙崛起之后主大压客,双方关系就迅速恶化。
苏格兰人戈登,就是与金士麒用英语交流的家伙,他是受雇于荷兰人一位船长。据他交代,荷兰已经做好准备与郑芝龙开战,荷兰武器早就不卖给郑芝龙了。荷兰人还与明国福建总兵俞咨皋暗中联络,相约共同出兵消灭郑芝龙。事成之后俞总兵将上书朝廷,开放港口与荷兰人通商。
这一次荷兰人出兵澳门,也是为了截断郑芝龙的武器渠道——自从被荷兰武器禁运之后,郑芝龙的火炮和弹药都采购自澳门。荷兰人计划先搞掂澳门,然后再去福建攻击郑芝龙。只是没想到1条船全都毁在了金士麒这只小黄雀的嘴里。
负责为郑芝龙采购武器的,是他旗下广东籍首领刘香佬。居中转手搭桥的,则是广东海商丁老西。
据澳门炮厂掌柜大公子小卜加劳交代,他家炮厂从去年开始就加班加点地给郑芝龙铸火炮。已经出货的就有大小近千门火炮,装备了近百条贼船。昨天金士麒在炮厂看到的火炮也有这个数,那同样是郑芝龙的货。货款都已结清,只是由于澳门被荷兰人封锁才未能运走。
郑芝龙为这些火炮上花了一百多万两银子,卜加劳父子赚得盆满钵满,但丁老西赚得更多。譬如郑芝龙采购的重点型号是“8斤中型铜炮”,相当于欧洲1磅舰炮。炮厂生产成本700两银子,以1500两卖给丁老西。但丁老西转手给郑芝龙的价格却是4000两,赚的是卜加劳父子的三倍。一提起这个,小卜加劳羡慕得直哆嗦。
“别嫉妒,丁老先生还有风险成本。”金士麒安慰着。
“我也有风险成本!”小卜加劳反驳道,“你看,我这不是被你捉到了?”
“那倒也是。”
丁老西的开价虽然黑,但郑芝龙却毫不犹豫地下订单、付银子、确认收货。这就是卖方市场的特殊性,也是澳门炮场技术的体现。
金士麒也是行业内人士,这道理他当然明白——譬如这西洋火炮,明国福建广东地区也多有仿造的,但质量差距极大。同样的火炮,明国产品只敢装填一半的火药量,偶尔还会炸膛。先不论射程和威力,士兵连装填都不敢那火炮还有个屁用。所以说,武器质量的毫厘之差,在战场上就是胜负之别。因此质量好上一点点,价格就可以倍增。
再说了,郑芝龙的银子都是抢来的,花起来也不心疼。
在这桩火炮生意中,有一个人深受刺激,就是小卜加劳。他本来也是个富裕人家的孩子,但见识了郑芝龙的富庶和丁老西的贪婪之后,小卜加劳的心理不平衡了。后来随着事情的变化——澳门被围困、火炮运不出去、金士麒闪亮登场,小卜加劳便动了歪念头:他想把这批火炮偷卖给金士麒,同时还可以获得金士麒的庇护。而且他判断荷兰人会入驻澳门,那么消失的火炮都可以赖到荷兰人身上去。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小卜加劳的算盘被他老爹搅黄了。更重要的一点,金将军自带了大量的火箭类武器,对他的火炮不感冒。现在金士麒又缴获了几百门火炮,卜加劳炮场的生意就更不好做了。现如今,卜加劳炮场与郑芝龙的交易败露了,这更成为了金士麒侃价的大杀器。
这桩罪恶交易不仅是卜加劳炮场一家的烦恼,也是整个澳门官方的小尾巴!
澳门炮厂成百上千门火炮开炉铸造、运进运出,澳门总督等人又岂能不知晓?他们甚至也知道最终用户是郑芝龙,但他们却乐得其成,甚至还得了好处。从官方角度考虑,澳门也愿意郑芝龙稍微强大一些,能抗衡荷兰人。澳门更希望这笔生意拉近与郑芝龙的关系,以获得海贸的便利和安全。但这都有一个前提:不能让明国知道。
郑芝龙毕竟是贼,通贼必将惹怒明国。这后果,澳门承担不起。
因此,当金士麒俘虏了数百名荷兰人之后,澳门人悲喜交加——喜的是性命保住了,悲的是荷兰俘虏一定会供述出这笔火炮生意。因此他们才兵行险招,上演了一场大戏:他们先是软禁了梁通事,然后利用语言的隔阂,妖言蛊惑俘虏们闹事,小瑶还使出来苦肉计。这一切的目的,就是逼迫金士麒亲手处决荷兰俘虏。特别是戈登,那家伙依靠苏格兰人的身份,数月前曾亲抵澳门探明了情报,他知道的太多了,必须除掉。
这计策本来挺巧妙的,尤其是女主角就是小瑶——金士麒最疼爱的女人,也是最懂金士麒的女人。
但他们没想到,金士麒会说英语。
一切都清楚了。金士麒终于明白小瑶为什么会倾情演出,因为他的外公也被绑在了这桩生意上。
但金士麒仍有一事想不通:丁老西不是联合荷兰人对抗郑芝龙吗?那他为何又帮郑芝龙购买火炮?如果是为了巨额利润就把凶器卖给敌人,那岂不是太犯贱了?
……
九月的尾巴,十月的头,柳州水营仍然留在澳门修整。
所有的事情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收敛尸体,治疗伤员,重新编制,讯问俘虏,整理关于台湾的情报信息。梁通事也被释放了,回到了工作岗位。他被澳门人软禁了半天,他倒是没遭什么罪。
这一仗,柳州水营的损失很惨重。战死近00人,重伤00多人,全营减员近三成。虽然这场战争的意义重大,基本消灭了荷兰人在中国海域的战斗力,甚至那座台湾的城堡也将束手待毙。但这前所未有的损失,让人心情沉重。
“无论如何,把你们赢得了一场载入史册的胜利。”金士麒悻悻地想,“勇士们,这辈子值了。”
水营船只的损失比例则更高。
1条“铁板天野”快船沉了4条,还有条损毁严重丧失了修理的价值,因此只剩下了6条。8条“普通天野”运输船也损失了条。工程大队的6条舟桥船和运输船没有参战,是唯一建制完整的大队。
金士麒的宝贝——4条飞鱼船被击沉了1条,其余的条也都损伤严重。它们都是三体船结构,就好象一个人用扁担挑着两个水桶,主副船体之间用竹木结构相连。但材料和结构还是不够结实,它们虽闯过了西江的千里行程,但在大海波浪的颠簸之下,还有火炮轰击之下,很多竹木都断裂,一些金属件也被崩散。这些都是骨子里的伤,即便修好了,金士麒也不敢带它们去台湾了。
总而言之,用三体快船近海作战的思路是没问题的。但当前的造船工艺还不成。
“无论如何,荷兰主力被干掉了。”金士麒悻悻地想,“飞鱼娃娃,你们值了。”
柳州水营的旗船武腾号也是重伤。帆装桅杆全毁,船体也漏水,它只能留在澳门进行修理。据澳门工匠说,这条船遭受了太多的折磨,已经伤及了筋骨,恐怕修好了也不能去外海了。对金士麒来说,龙泽号和武腾号是他的一对巨型的吉祥物,有着特殊的意义。他刚刚来到这世界就登上这两条船,之后又经历了觉华岛的血战、前往广西的万里路途、浔州的一场场战事。现在要把武腾号留在澳门,真让人痛心啊!
“无论如何,澳门之战胜利了。”金士麒悻悻地想,“武腾姑娘,你值了!”
……
这几天,金士麒也忙个不可开交,日复一日地宴请、拜访、接待,参观工厂,为商店剪裁,去育婴堂看望婴儿,绘制了穿各种衣服的油画,还为“胜利日”设计了纪念碑——那是一尊中国水手挥舞着船桨的英武形象,以纪念九月二十四日的澳门海战。
总而言之,金士麒身上笼罩了无数的荣耀和赞美,他也利用这机会大力结交澳门的工商人士,为他藏宝港兄弟集团的海外贸易牵线搭桥。
澳门主教华伦特还曾经率领上百名神职人员来水营,要为受伤的水手们一些仪式……以恢复他们的生命值。金士麒本来想留下来观看,是不是真有光环闪现什么的。但华伦特主教却把他单独请走,与他谈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劝他加入天主教。金士麒的恩师孙元化、他的师公徐光启都是虔诚的教徒,因此华伦特就盯住金士麒不放,为这件事追问他好几次了,每次都遭到了拒绝。
这一次,华伦特抬高了条件。“金将军。如果你答应,我可以向梵蒂冈申请,把你封为圣徒。”
“圣金士麒?不不,不敢当。”金士麒惊呼。
“此事绝非空谈。”主教很严肃,“我认为,你能战胜荷兰人,乃是一个神迹。”
金士麒飒然一笑,“也许吧,但我认为那是另外一位大神在显灵。”
“谁?”
“花婆。”金士麒庄重地回答,“我为花婆娘娘而战。”
“花……是谁?”
“算是一位……道教的女神吧。”金士麒解释着,“她分管婚姻和生育。”
“我明白了。”华伦特主教无奈地叹气,“你们这些中国大人都是冠冕堂皇,其实都是借口。归根结底,还是舍不得妻妾成群。”
金士麒点点头就默认了,没错,本公子好不容易回到明朝,混得还凑合。若是加入天主教遵守一夫一妻制,那不是暴殄天物嘛。
不过一提起妻妾的事情,他就顿感伤心。两个娇妾离别多日,让他非常思念。而未婚妻小瑶也暂别而去。“受降闹剧”的第二天,她就悄然消失了,只留下一封信。她说自己有事先回广州,希望不久就能相见。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还请哥哥保重身体,不要生她的气。
这一次,金士麒心中还算妥当。他知道与小瑶的感情不会断,姻缘不会断,他与小瑶背后的丁老西的麻烦也会继续下去。金士麒寻思着:“不如下一次就干脆点,把她掳走,关上门,然后生米煮成河粉!看她还不死心塌地一心跟着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