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5修改)
霞光逐渐散去,天色已昏黑。金士麒的残破船队已漂泊了一个多时辰。
忽然间,深蓝色的海面上浮起一道暗红色的影子,就好象一块被遗弃的火炭。
那就是澳门。那座低矮的半岛被压在夜幕中,满城的灯光篝火,勾勒着一千座房舍楼宇的轮廓。随着船队逐渐驶近,澳门城边的木栅和哨塔也看得更清楚了。城中还有几处火灾,正冒着滚滚浓烟。在海角和城中央的小丘上还有些狭长的白色轮廓,那是几座炮台。
突然,一处炮台上突然明光闪闪,照亮了一小片天空。
“是礼炮吗?”金士麒嘀咕着,他周围的海面上突然绽起了几道水柱……
是澳门炮台在冲他们开火。“干!”“小心他娘的!”武腾号上骂声一片。金士麒忙下令各船转舵,退避了一里落锚。此刻的澳门正处被围困状态,已经紧张得发疯。这种胡乱开炮的行为也可以理解。
金士麒又派出了一名水营把总和一个姓梁的通事翻译,令他们坐上小舢板打起明国旗子,先行上岸去交涉。
现在水营船队情况不容乐观。武腾号在炮战中损毁严重,内舱进了数尺深的水,船体已经倾斜。还有一艘天野船的龙骨断裂,幸亏发现得及时,在沉没前转移了全部兄弟们。
柳州水营远征目标是澎湖和台湾,还没离开广东就损失了条快船,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广海卫的兄弟们更惨,他们死伤过半,也沉了条船,其中包括千总姚守义的坐船。当那条老破船被大火吞噬、沉入大海时,金士麒也顿感悲痛,还有愧疚。他想起姚守义是天主教徒,便发誓等到了澳门一定请几个洋和尚给他做法事。他正胡思乱想,姚守义抱着半截桅杆又浮上了海面,大喊救命……
现在,广海卫残存的条船也跟在了金士麒的队伍中。
当姚守义知道金士麒要前往澳门时,他很是疑惑——我们这是军队啊,出行作战都要遵守军令法规,岂是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更何况那澳门葡夷——明国与葡萄牙也有些很多恩怨情仇的往事,对澳门的看法是“火器可用、商钱可通、人却不可信”,对其采取隔绝防范之态度。金将军你竟敢私自前往,你不怕海道衙门一个巴掌拍死你?
“就说是风大夜黑,迷航了。”金士麒淡淡地回答,“放心吧,待胜利之后,海道邀功还来不及呢,又岂会怪罪?”
“胜……什么胜利?”
金士麒望着漆黑的大海,“这一战才刚刚开始。我们还会遭遇贼船,还有机会胜利。”
姚守义黯然地环顾着残破的武腾号,残破的船帆在呼呼冒烟,倾斜的甲板在吱吱冒水。他终于忍不住问:“金参将,冒这么大的风险,你就是为了救澳门?”
“救澳门?是啊。但也不尽然。”金士麒嗓音虽沙哑,语气却坚决,“我这次是奉命出海巡疆,与红毛番这一战是迟早之事。我一直在猜测于何处迎敌,是潮漳、澎湖,还是台湾?却未料到他们找上门来。由此一来,我们凭门而战,总比在深海大洋中作战要幸运很多吧。若再有葡人为援,就更是……圣母保佑了。”
姚守义叹了一口气,心道这家伙又胡说了。
……
金士麒派出的小舢板终于划进了澳门港,消失在许多停泊的帆船之后。也许是因为看到了明国的旗子,澳门炮台再未开炮。
但又过了许久,那港里依然一片沉静,小舢板上并未如约发出信号。
天已全黑了下来。
此时情形非常危险,水营大小10条船漂在黑漆漆的海上,很容易飘散或者碰撞,若有人落水也难以搭救。各船的水手们疲惫不堪,还有武腾号还在漏水。
岸上依然没有消息,大海里却已没有退路。金士麒一咬牙,下令进港。
各船上都熄了灯火,只留下船尾的一盏小灯。在夜幕的掩护下,4条天野船排成菱阵向岸上划去。另外条天野船则拖着武腾号跟在后面。风比白天小了许多,浪依然有尺高。昏黑的海面上只能隐约地看到几条船的轮廓,还有几盏定位用的小防风灯,在黑暗中起伏跳跃个不停。
突然,澳门的码头上跃起了三点光点。
那是小舢板人员释放的火箭,根据此前的约定,三根火箭的含义是“请等候”。
等了这么久,得到的却是这么一个尴尬的信息,不是“退避”,不是“求救”,不是“欢迎光临”,甚至不是“强行进港”,真他娘的!
武腾号所有军官都望着金士麒,等待将军的下令。金士麒盯着半空中坠落的光点,脑袋里万千条思绪嗖嗖乱窜。现在他要猜测各种可能性,要迅速做出判断和抉择,真是压力山大!
转瞬间,三点火光在落入海面。
“下令。”金士麒低声道,“强行进港。”
各船上敲起了鼓,各船的桨速增加了一倍,隐约可见各船上有些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火绳被点燃了。波涛中夹杂着船板的吱嘎声和缆绳的嗡嗡声,还有上百根船桨整齐地劈落海浪,再把海水扬起来,发出连绵的啪啪声,真是动听!
这黑漆漆的大海!
澳门更近了。这座半岛全长6里,宽不过里,形如一只葫芦。它飘浮在珠江口的大海中,只通过北边的一条地峡与大陆相连。半岛东西两侧各有一处海湾,都是天然的良港。水营的船队悄然驶过去,看得东边的海湾里泊着数十条船只。在岸上的红莹莹的灯火掩映下,它们都是些嶙嶙密密的黑影。
港口两边都是炮台,在澳门东海岸和城市中共有6座。它们都是用白色巨石垒造,在海面上望过去好似一段段的城墙,威严而静穆,随时都会喷射炮弹。
金士麒死死盯着那些炮台,深感到一种“刀子抵胸”的窒息。
他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忽然间,前面天野快船的鼓声又密集了一倍,于是划桨的速度倍增!他们在冲刺,激烈的水花声好似所有人的血液在沸腾。零星的灯火弥漫在近岸的海面上,映衬着几条快船的狭长的影子。在夜幕中,隐约看得见各船上蛰伏着的汉子们,他们压低了身子,擎着火铳、钢叉、钩镰枪,还有猎猎飘扬的旗子。
他们如利刃撕开黑色的绸缎一般冲开夜幕,瞬息之间就抵近港口,借着帆船黑影之掩映进入炮台的死角。
号角声乍起!
在呐喊声中,4条天野快船纷纷撞在码头上,水兵们如鹿群般跳上码头。他们点起火把四下奔突,一边大喊道:“明军!”“大明巡海道!”澳门码头上有些闲杂人等吓得撒腿就跑,不知何处响起几声火铳,之后就没了声息。几分钟之后,水兵们就占领了码头的望台、闸道和附近的路口。
武腾号也被拖进了海港,它体型太大不能冒险靠岸,就在海水里落锚,用小船摆渡上岸。
金士麒参将提着刀,一脚踏上了澳门的土地。
他侧头看看南北几座炮台,整个过程中它们都没有开炮,真是让人有些失望呢!再看看码头,水兵们已经点燃了几堆篝火,照亮了四下一片狼藉——宽旷的码头上货箱散乱、污水横流,远处石滩上搁浅着两条帆船,旁边的木头栅栏也被推倒。几座巡检房大门敞开,好像被抢掠过。
金士麒带着兵走上高高的台阶,眼前就是澳门的街区。高高矮矮的房舍都被火光照耀着,期间还有好多座尖尖的西洋式高檐,高高的十字架更是弥漫着异国情调。温润的晚风中飘荡着香辛交融的气味,还有淡淡的腥臭,还隐约有些杂乱喊叫声,让人颇感不安。
这时候,此前乘小舢板上岸的一名水兵赶了过来。他报告说:“我们上岸之后没找到管事的,把总官和梁通事就入城去联络了,小的在这里看船……”
“硕大的港口竟没人把守?”金士麒皱眉道。“难道都跑光了?”
金士麒下令半数水兵守在码头上,他带着其余00多人进城。
澳门的街道狭窄湿滑,随着地势扭转上升。每隔数十步都设置了栅栏和火把,各个路口还燃着大堆的篝火。大多的房门窗子都紧闭着,但又有些房门突兀地敞开,露出一片漆黑的内堂。街道上很空荡,只有成群的老鼠砰砰乱跑。空气中一股股的焦灼的烟尘,还突然传来一阵阵狰狞的嘶吼……
“死城!”金士麒嘀咕着。
水兵们小心地推进了几十步,发现有两座房舍正被大火焚烧,门前还躺着具尸体——是女人,半裸着白花花的大腿。一个老兵去瞥了一眼,“是明国人。”他再仔细看了看,“砍的脖子。”
突然间,街上传来一阵杀猪般尖叫。
一名船长立刻招呼一队水兵赶过去。他们绕过街口,前面是一连片的店铺。只见十几个贼子正在围攻一家香烛店,他们砸门、翻墙,还有的在点火。金士麒带着亲兵跟上去,他定眼一看,不由得心火暴起——那些贼子都剃着秃头、赤脚穿着木屐,携着长刀和斧子,竟是些倭贼浪人。
倭寇曾经是明国沿海的大患,经过戚继光、俞大猷那一代军将数十年的剿杀才基本平息;但有些流落到台湾、澳门这些法外之地,为洋番和海贼们充当喽罗。当澳门陷入围城之后,这帮畜生们就跳出来。从日落开始,他们已经抢掠了十几间铺子,烧杀抢掠兽虐横行。
此刻,那些浪人们惊愕地看着背后涌出了一大波水兵,正把白烟袅袅的火铳对准他们。一个小个子百总踏上一步,威严吼道:“尔等贼子,立刻放下屠……”
“甭罗嗦!”金士麒一把推开那百总,“开火!”
火铳一片暴响,那边顿时噼里啪啦翻倒了一片。白烟还未散开,却有几个浪人尖叫着冲上来,几柄长刀舞得像花一样美。这边立刻有十几杆钩镰枪、铳刺、镋叉当头迎上,将其戳翻在地。事实证明,再强的武艺也无法与军队迎面相抗。
又一轮火铳射去,将几个逃跑的、挣扎的、妄图爬起来的贼子射翻在地。
处理了现场之后,水兵们又继续砸香烛店的大门,要房里人出来。但房里人早就吓得晕死过去。于是水兵们就动手,把刚才倭贼没砸开的大门给撞开了,从里面掀出个中年人,用凉水泼醒了问话。罗嗦了半晌才大概问清楚——
原来这澳门本也有上万口人,荷兰红毛来犯的消息传开后,几乎所有的华民都跑到了关闸北面的香山县地界去了,只留下少数忠厚的、不怕死的守着店铺家产。而大明驻澳门的官员,包括香山县县丞、海道、巡检、市舶司的老爷们也全都撤退了。那些西洋葡番们无路可退,他们都躲在几处炮台和教堂里。大概是在做法,请西洋神仙显灵救难吧。
“还好。”金士麒长出一口气,“我还以为澳门沦陷了呢。”
这时候,那名提前上岸的把总和姓梁的通事也赶来了。金士麒正想骂他们,那把总却满脸红光,乐滋滋地嚷着:“将军,港口南北两个大炮台,都被我占了。”
“啥?”金士麒一惊。“我令你上岸报信,不是强攻!你怎能……再说你才十几个人啊!”
“呀呀,这不能怪我!”那把总忙摆手,“我们一上岸,码头上的守兵就全跑了!我们只能去炮台,那帮洋崽子们乱放了几铳就全跑了!那个啥……炮台就被我占了。”
“怎么会这样。”金士麒叹了口气,“好吧,算你完成任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