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香佬,海贼,悬赏八千两。
金士麒早就听闻过此人。刘香佬是广东新安县人,是丁老西的老乡。他此前只是当地的小贼寇,4年前被丁老西联合广东水师追剿,把他的几条小船烧个精光。刘香佬逃至福建并依附了当地的海贼势力,重新拉起了队伍。直至年前,郑芝龙联合了福建所有的海贼首领结盟,号称“十八芝”兄弟,这刘香佬也名列其中。
如今郑芝龙集团垄断大明东南沿海,这刘香佬也借势壮大。他的发展方向就是其老家:广东。
按理来说,刘香佬与丁老西是水火难容啊,他们二人怎么会混在了一起?而且很亲切的样子,几乎手拉手呢。
“我还是称你一声‘贼子’吧!”金士麒笑吟吟地说。无论你们有何勾当,金士麒作为朝廷命官要表明他的态度。贼子,你笑得再甜也是贼子!
满屋子的人注视着金士麒的神色,气氛有些紧张。只有丁老西嘿嘿一笑,“士麒!刘香佬今日是我堂上客,你可莫怪。”
“不怪不怪。”金士麒忙道:“外公你结交五湖四海,便是郑芝龙亲来,又有何稀奇?”
刘香佬大大咧咧地走上来,捏着烟斗喷了一口青烟:“金士麒,这名字我听闻已久哇!想不到却在这里相见,而非在大海上……这算你运气好吧!”
金士麒懒得跟他斗嘴,却迫不及待地问:“敢问,这烟哪儿买的?”
“这个你认识?”刘香佬惊问,便说当然是从荷兰人那里得到的,最是珍贵不过。他见金士麒双眼放光很感兴趣的样子,便更得意了。他说这烟草乃是海外来的神秘香料,有提神醒脑健胃消食补肾之神效,还能治疗口臭!
一提起荷兰人的商品,刘香佬就神气得不行,把时下的稀奇玩意连样儿地讲述,什么千里镜、自鸣钟、牵星仪、象牙犀角大炮玻璃瓶,他还掏出一串五彩玻璃珠子晃来晃去,无非是宣扬荷兰人的货物精怪、荷兰人之坚船厉炮云云。这些资源都掌握在海贼集团手中,如今福建海贼联合荷兰人垄断了东南海洋,便是独霸了大明朝出海渠道。
“金参将,听说你也造铳铸炮,那我给你看一件宝贝。”刘香佬收起玻璃珠子,又美滋滋地把手探入裤带……“哗”地掏出一杆黑漆漆的手铳。那手铳长不过一尺,精铁打造的机件严丝合缝,乌木的铳体上还鎏着金,甚是精美。
“这也是荷兰人哒!”刘香佬的手指搭在扳机上,把黑漆漆的铳口在诸人面前晃来晃去。
丁老西属下的诸人皆惊,只有金士麒竟伸手来摸,喜滋滋地喊道:“送给我的?”
“找死!”刘香佬一把扯回火铳,“这乃是最新式的‘自发火’,无需点火绳,我啪嗒一声就蹦死你!”
言罢,刘香佬竟把火铳直抵在金士麒的面门上。在场的诸人顿时“哇”地一片惊呼、斥责!这一次连丁老西也看不过去了,疾声吼道:“刘蛮子!”金士麒身边两个亲兵身子一矮,就要扑上去……
没成想,金士麒却伸出手,一把将火铳夺了下来。
空手夺铳啊!
“蠢物,你没上弦还啪嗒个屁!”金士麒冷笑道,把那火铳轻轻握在手里。刘香佬跳冲上来就要抢,金士麒便毫不客气,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刘香佬大吼一声要跳起来拼命,颈间已被两个兵士用刀抵住。
这刘香佬名声虽大,拳脚功夫却很差劲嘛!
金士麒指令亲兵,“不得鲁莽,快搀他起来。”金士麒娴熟地拧开火铳的螺钉看了看,然后拿在手上转了几个圈子,很是娴熟的样子。“也没装弹嘛!”
此刻的丁老西却坦然地坐在堂中的太师椅上,对这场争斗视而不见。他那十来个属下人也都不作声,好似在看一场龙蛇相斗的好戏。金士麒心中却想:这丁老爷子出名的鬼精,今日刻意安排这番相见,他又图谋了什么?
丁老西属下也有人说笑打趣,想缓和一下气氛。还有人笑问:“金将军,这火铳你也识得?”
“火铳?那当然,别忘了我是干嘛的!”一提起兵器技术,金士麒便两眼发亮,唾沫大量分泌!
他举着哪敢手铳讲解着:“这劳什子叫‘轮簧铳’,只是早期的燧发铳,早就落伍啦!你们看,这里面是转圈儿的铁簧,容易生锈还容易卡死,在海外诸国已是淘汰货。现在时兴的是‘压簧式’燧发铳,采用一根寸长的好钢作为簧子,带动燧石打出火花,因此不怕风来不怕潮,又安全又便利。澳门就有出售,我们藏宝港也在研制……目前燧发铳还不成熟,击发成功率只有五六成……但燧发铳乃是技术潮流,眼前各种困难一定会被克服!……新技术,就初生的小马驹子一样:它眼下虽脆弱,但长大之后却能纵横沙场……无论是火绳铳还是这轮簧铳,就像是老毛驴子一样已经日落西山了……”
金士麒站在诸人中央,拎着那支手铳眉飞色舞地说着,满嘴的专有名词。丁老西属下主任听得热闹,有人还恭维道:咱家姑爷果然见多识广……
旁边刘香佬可气坏了,这杆“轮簧铳”乃是他结交荷兰人时获得的“馈赠”,被他当作宝贝藏着,今日更是要当作“先进技术”的佐证来威慑金士麒,没想到在金士麒口中竟成了“老毛驴”!
但就在这时,望海阁的楼梯上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推门声。两个汉子从隔间里冲出来喊道:“老爷,快!”“看到烟火了!”
丁老西等众人皆神色凛然,有人暗叫了一声:“果然!”
金士麒却忙问:“什么烟火?”
“是迎接将军你的!”刘香佬嘎嘎地笑着,他终于又神气活现了。“澳门,哈!”他指着南方怪叫着,“你所依仗的澳门,此刻已经化作灰了!”
“什么?”金士麒一愣,但丁老西等诸人已经齐齐奔上楼梯,登上望海阁的顶层。金士麒也带着黄宽等人追了上去。冲上阁楼推开朝南的窗子,众人不禁大惊——
只见窗外的江口上出现了大小数十只船,那都是粤海一带的商船、渔船。它们都是从外海向内港驶来,竟如逃难一般。其中几条被拖行而归,更有几条船上烟尘弥漫!
难道这些船只都是从澳门逃出来了?
难道澳门真遭了战火?
金士麒和丁老西等人努力向更远处望去,可是那澳门远在百里之外的滨海江口,根本看不见。他们的神色虽然紧迫,却没有慌乱……就好象早就预料到。
“澳门死定啦!”刘香佬大笑起来,他冲过来大声道:“丁老爷子,你这回信了我吧?”
丁老西漠然地一挥手,只扯过一个属下人低声吩咐着什么。但金士麒却怒道:“什么澳门!你故弄玄虚罢了!”
“哈,你怕了!”刘香佬哈哈大笑,“我再问你,你南丹卫有位姚千户,就是这几日途径澳门吧?”
此话一出,金士麒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广西军的个陆营正是从广东雷州登船出发前往靖海,他们分作三个批次,分别由查应才、蔡文豹、姚孟阳率领。姚孟阳所领的最后一批船正是这几日途径澳门进行补给。这等军事机密,怎能叫海贼们获知?
广西大军虽在陆地上称王,在海上却是虎入汪洋,呈待宰之势!
金士麒深吸了几口冷气压抑着心火,试探着说:“我听说有几艘荷兰船去了澳门,就凭他们也兴起风浪?”
“你消息倒是灵通。”刘香佬把手指向南方,“除了荷兰五条船,还有我的十几条,上千兄弟!这一次誓取澳门不归,恐怕金爷你那船队要跟着遭难了!”
“混帐!我是奉旨巡海的将军,岂能受你胁迫。”
“笑话!福建总兵大将军何等威风,还不是被我们兄弟堵在港里痛揍!金将军,你那几条老河船我还真不怕哩!”
金士麒勃然大怒,他正想着反正你刘香佬送上门来了,我索性就一刀劈死你吧!他正在考虑出刀的可行性……手臂却被人一把握住,正是丁老西。丁老西向他摇摇头,却转身向诸人朗声道:“该看的也看到了,该听的也听到了,我主意已定!”
此话一出,堂中诸人皆汇集过来,肃穆地候在他面前。
丁老西环顾着诸人,目光凛凛,“我决定,接受郑芝龙的提议。以后粤海闽海同船同心,共主海疆!”
此话一出,堂中却没有他预想到的欢呼声。有几个人连声称是,全听老爷子吩咐;也有些人默默无言,或者相视以目……只有刘香佬乐滋滋地走上前去,拜道:“丁老爷子,以后我们十八芝就依仗你老啦!”
金士麒却如遁冰霜。
原来刘香佬此次来,是代表郑芝龙与丁老西谈判合作事宜。
如今福建贼子们空前势大,又联合了荷兰番鬼袭击了广东贸易中心澳门,丁老西被迫与之联合……丁老西绝不是突下这番决定,他此前阻碍广海卫姚守义的船只修缮,就是为了配合海贼们入侵澳门。而这老爷子故意安排金士麒亲临此地,正是借力打力、左右逢源之计策——他把金士麒展示给郑芝龙,以表示其与官家的密切联系;同时也用福建海贼来威慑金士麒,迫其乖乖听话!
金士麒却气得发抖,“丁老!我只想问一声,那巡海远航之约你忘了吗?”
“我没忘。”丁老西摇摇头,“但我反悔了。”
“但金某奉旨出征,却没得反悔!”金士麒说着就退开几步,“现在粤海战火已起,本将担负领兵抗敌之责,这便告去!”
“站住!”丁老西吼道,“我奉劝你,否则无论郑芝龙,还是荷兰人,旦夕间就教你葬身大海!”
金士麒不禁笑道:“金某若是那般羸弱,早在辽东时便死了三遍了。如今的我,还真不知怕个什么!”
“你懂个屁呀!”丁老西腾地冲过来,如狮子般大吼:“老子我行海四十年,亲眼所见岂是你这小子痴想所能比。你和你师孙元化所依仗的葡萄牙人、西班牙人,都已经日落西山个毬的!马尼拉已经断银半载,马六甲和澳门都将被占!以后,这外洋都是荷兰人的。今日我联合闽海十八芝,我就是为了粤海兄弟们大拓海疆,重开远航出路!”
丁老西怒火萦绕,一张脸都变成了血红色。他最后却隐忍道:“金士麒,我今日留你,是把你当作自家人,你好自为之!”
金士麒正要抗争,手臂却被黄宽紧紧握住。黄宽轻轻摇头,示意不要再说话!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嚣声。
众人望出去,只见此前江上的那些船只已经驶近江湾。岸上、码头上的广州商民正呼号着奔涌过去,哭叫哀叹着注视着那些船只入港。大大小小的船只,撑着零散破败的帆桅,犹如从森林大火中逃出来的群兽。有的甲板上还躺着血淋淋人,不知生死;有的船上遭过战火,明火虽已熄灭,但黑腾腾的烟雾却不停地弥漫开来,直飘入望海阁来!
“才想起来,今日是替金参将接风,这楼下还摆着酒宴呢!”丁老西疲倦地一笑,“这就下去吧!”
“这酒,我喝不起。”金士麒向诸位环环一拜,“告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