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的吐鲁番,昼夜温差很大。
当柳总旗手下的兵把方强、方婷、方延年等人丢到城外之后,便有从亦力把里城与吐鲁番城等逃避战乱而来的难民立即哄拥上前,探查这些人的死活。
“这个小姑娘还有鼻息,应该是被打晕了,还没死,看着怪可怜的。卡鲁提,快,给我搭把手,把她抬走,别冻死了。等她将来康复了,可以卖个好价钱。”
“好的,哥哥。”
人群当中两个骨瘦如柴的吐鲁番原住民青年人,将芳婷从人堆里抬了出来。
就在卡鲁提与凯穆兄弟俩说话的同时,另外几名难民开始在死尸身上摸索钱财。
“这些人穿着打扮都是行商,身上竟然一分钱也没有。显然也是被乱兵收刮一空,城内的明军简直比强盗更像强盗!”
一名难民废了老大功夫,摸了一手的血,也没能从死人堆里找到一块铜板,于是忍不住抱怨道。
“西域乃是战乱之地,很多当兵的既是兵又是匪,根本就分不清。你们看,大明的官兵来到这西域呆上了大半年,不也一样染上了这种匪气?”
凯穆望着那名抱怨难民,对他的弟弟卡鲁提说道:“卡鲁提,你看看这天气,说冷就冷了。今天晚上不知道又会冻死多少人呢?别再捣弄了那些死人了,我俩赶紧赶路,一定要尽快赶往哈密。”
卡鲁提小声道:“哥哥,人堆里应该还有没断气的,要不要再找一找?万一再翻出来几名年轻的小姑娘,我们岂不是可以再赚一笔?”
凯穆道:“赶路要紧,天黑之前,我们必须离开这片山区。否则可能会被冻死,快走,让这些人自生自灭吧!”
他说着话,在卡鲁提的协助下,将方婷背了起来。
周边游荡的难民见兄弟俩骨瘦如柴,本想上来抢夺他们找到的“小姑娘”,可是见到凯穆腰间挂着的一把弯刀之后,却又打了退堂鼓。
“哥哥,我俩可以从吐鲁番城外郊区逃到这大山里头,明军为何苦守在山城不逃?他们也可以顺着这条山间小道逃到哈密去呀?”
卡鲁提跟在凯穆身后,沿着山路向东而行,警惕的望着四周三三两两的难民,同时疑惑的问道。
凯穆头也不回的答道:“你说的轻巧,知道弃城而逃是什么罪吗?可恶的忽歹达出其不意夺了吐鲁番城,明军退守山城,是为了等待援军,好重新夺回吐鲁番。官老爷们的事,咱们这些小民插不上嘴,还是逃难要紧,快走吧!只有到了哈密,我们才能摆脱死亡的阴影。”
“哥哥,我们为何要向东去哈密城,向西赶往尹犁河谷,去繁华的亦力把里王城,投靠新任的马哈麻大汗不行么?”
卡鲁提旧的问题得到了解答,随即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他开始逃难的时候,还没有想这么多,可一路上看见陆陆续续都是往东逃的难民之后,心中才生出了这样的疑问。
“你是知道的,马哈麻大汗是前任大汗沙迷查干的弟弟,他能够登上汗位,全是忽歹达之功。忽歹达是蒙古血统,而我们是土生土长的吐鲁番人。”
凯穆解释道:“在忽歹达眼中,吐鲁番人与他们放养的牲口没有区别。忽歹达手下的狼兵,杀了我们的父母还有姐姐。如果我们投靠马哈麻大汗,就等于投靠了敌人,你懂么?”
“哥哥教训的是,我明白了。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去哈密避难呢?”
卡鲁提继续问道。
“因为如今的哈密,经过扩建之后,已经发展成为了西域第二大城。”
凯穆毫不犹豫的答道:“去那里投奔大明皇帝册封的西宁侯,我们才有机会杀回吐鲁番,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半个时辰后。
就在凯穆、卡鲁提等难民离开以后,有三名分别推着一辆独轮车的大明行商,竟然沿着山路从东向西,来到了商城的东城门下。
“大哥,这城门被关了,看城墙上的旗帜,应该是平侯张玉所部驻扎的地方。”
范二栋将独轮车停放好,望着城墙说道。
“此城位于山区之中,一看就是山城,城外常有野兽出没,这些尸首没人掩埋,早晚会被野兽吃掉。”
范三肃看见城墙底下有一堆尸体,皱眉道:“大哥,朝廷官兵号称仁义之师,为何城门口有如此多的死尸?”
范大成冷冷的道:“西域现在乱得不像话,发生这种事,不足为奇。”
如今的西域之中,有大明的官兵,有亦力把里汗国里支持沙迷查干的乱兵,还有效忠忽歹达的狼兵,更有帖木儿国入侵亦力把里的精兵,以及瓦剌部趁机南下劫掠的草原骑兵。
整一个乱字了得!
“二栋,你在这里看着车。三肃,走,去看看人堆里还有没有活的。”
范大成似乎见惯了死人,也不害怕,说完话,就率先向死人堆走去。
范二栋紧随其后,不知是天冷冻得,还是害怕吓得,走起路来有些飘。
范大成一边搬弄尸体,一边对身后的范二栋嘱咐道:“二栋,你注意,无论男女,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的,都拖到车上拉走,能救活一个是一个,将来最差也能卖了换钱,若是撞了大运,遇到可用之人,那就更好了。”
“大哥,这个人有气息,还活着。”
范二栋搬了大概七八具尸体后,忽然惊喜的发现一个活人,顿时叫出了声。
“男的女的?多大年纪?”
范大成随口问道。
“是个男的,看模样,大概二十出头。”
范二栋打量着方强,朗声回道:“身上肌肉盘结,强壮的像个小牛犊子。腹部与背部有几处伤口,看样子是流血过多导致的昏迷。”
范大成大感意外,道:“我看看。”
他当即转过身,迅速走到范二栋边上,便看见了方强那张棱角分明且面露坚毅之色的脸。
于是,范大成满意的点头道:“看这小伙子的打扮,应该是读过书的人,双手虎口有茧子,显然也练过武,得想办法把他救过来。”
“大哥,这小子身份不明,万一?”
范二栋谨慎的问道。
范大成道:“什么万一?这不明摆着是被人从城内丢出来的老百姓,不可能是逃兵。”
范二栋疑惑不解道:“不对呀大哥,我兄弟三人可以从外面沿着山路走到这山里头,山城内的官兵也可以顺着这条山道逃到外面,躲避忽歹达大军的狼兵啊?”
“我问你,丢城失地之罪,朝廷该如何处置?”
范大成看着范二栋,当即问道。
范二栋想了想,试着答道:“最轻也要被革职查办吧?”
“没错,好不容易身居高位,成为一方守将,谁甘心就这样被一撸到底?”
范大成点头道:“忽歹达是出其不意才夺了吐鲁番城,明军退守山城,很明显是想伺机而动,企图夺回对吐鲁番的控制权。想当年,我——算了,跟你说多了,你也不懂。”
说到这里,他给范二栋使了个眼色,然后就蹲下身,道:“搭把手,我把这小子背上车。”
“大哥,你的腰还未痊愈,还是我来吧?”
范二栋关切的道。
范大成道:“也好。”
待把方强弄到车上放好,范三肃见他的大哥与二哥弄了一个昏迷不醒,浑身是伤的人回来,欲言又止。
范大成见状,解释道:“我知道,咱们兄弟三人来西域是趁乱赚钱的。但也不能见死不救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这小子将来恩将仇报,咱三个还打不过他一个?反过来说,若他知恩图报,便是我们纵横西域赚钱的一大助力。”
“大哥,你看这山城是朝廷官军驻守之地,而城外却有一堆尸体,显然城中有变。我等若是将这里的情况,透露给忽歹达或者帖木儿,换十两黄金,不过分吧?”
范三肃寻思道。
范大成噗呲笑出了声,道:“亏你想得出来。”
“难道我说的不对?”
范三肃不明白他的大哥为何发笑,忍不住问道。
“我们可以来到这城门下,忽歹达的探子一样可以过来。官兵坚守山城,没有突围,除了等待援军以图收复吐鲁番城之外,显然也是明白一旦大军出动,与之对峙的忽歹达狼兵必然会赶来阻挠。”
范大成说完这番话,抬头看了一眼西边逐渐下坠的太阳,搓了搓手,道:“天黑之后,这些尸体必会引来狼群,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吐鲁番城东部郊区。”
数日之后。
清晨。
太阳逐渐高升。
哈密城西门内,棚户区。
此时,数以百计的难民,正人手一个碗,排着长长的队伍,依次有序的领取今日的早食——米粥。
就这几天,有八百多名从别失八里城、吐鲁番城等地逃难的难民,陆续涌入了哈密城。
为了防备难民当中混入忽歹达或帖木儿等敌方的探子,把守城门的校尉将这些难民集中隔离在了西城门附近的一片临时搭建的棚区之中,并一边派兵看守,一边向西宁侯报告这个情况。
如今的哈密城与当年的已经完全不同,可以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这座在今年七月扩建完成的哈密城,仅主城区的周长就有五十多里地。
根据朱棣去年的诏令,朝廷先后从河南、山东、陕西三省抽调百姓,以五万人为批次,共分两批合计十万人迁移到了哈密。
这些人到了哈密之后,先是协助官兵扩建哈密城,待新城扩建完毕之后,他们也就从此定居在了哈密。
经过一年多的发展,放眼西域全境,哈密已经成为人口仅次于亦力把里的大城。
如果把城外郊区逐渐形成的村落之中的人口也算上,而今的哈密人口绝对超过十三万!
正是因为哈密是一座扩建后的新城,所以该地百业待兴,城内城外到处都在建设。
大明境内很多有眼光的商人,早就在去年随着移民来到了哈密做生意。
眼下得知有西域的难民涌入,不少心思活络的商人便开始有序的派伙计到棚区施粥以笼络难民人心。
这些逃难而来的人无依无靠,刚开始的时候,最容易收买。
商人们可以从难民当中挑选一些可以充当劳力的年轻人,一旦惠民工建局的官吏过来抢人,他们就得提高薪酬才能招到人了!
与此同时。
哈密卫指挥使司署衙。
后院书房。
西宁侯宋成正在认真听着麾下幕僚与他汇报这几日西域的局势变化。
“火将军率领的援兵与忽歹达的狼兵打了一个照面,十辆车载将军炮同时发射,顿时把对方打得四散而逃。”
幕僚口中的火将军,乃是蒙古人出身的火真。
此人在洪武年间归顺朝廷,任燕山中护卫千户。
历史上,靖难之役时,他跟随燕王朱棣起兵,攻打真定,并以先驰突耿炳文阵营,获大胜。
之后袭击大宁,战郑村坝,此后累任都督佥事,封同安侯,禄千五石。
永乐年间,火真跟随丘福北征出塞,后兵败战死。
当时朱棣因恼怒火真在关键时刻犹豫不决,未能与李远、王聪一起劝阻丘福,反而与丘福、王忠奇袭敌营,致使一公四侯皆战死,而下令废黜了火真的爵位。
如今历史被改变,去年朱棣派遣三队援西大军支援西宁侯宋成,火真因年老稳重,担任第二队援军主将朱能的副将,抵达西北后,归宋成节制。
这次平侯张玉所部被困,宋成派火真领兵救援。
“好,你先退下罢,若有平侯所部的新消息,务必第一时间禀告于老夫。”
宋成抚须道。
幕僚道:“是。”
片刻后,一名身穿甲胃的武士,来到了书房。
“爹,哈密城里今日又来了不少难民,听说是从吐鲁番逃难来的。”
武士进入书房之后,立即脱掉头盔,端起茶几上的茶壶,仰头喝了一通。
宋成有一妻两妾,正妻姓丁,妾室为许氏、叶氏。
他共有七个儿子,长子宋茂为正妻丁氏所生早夭,次子宋瑄为许氏所生,第三子宋瑜为正妻丁氏所生,可惜当年丁氏生完宋瑜不久后因病去世,而宋瑜也先天体弱,幼儿时感染风寒而逝。
叶氏给他生了第四子宋琥、第五子宋玘,许氏又陆续给他生了第六子宋瑛、第七子宋瑾。
这位仰头喝茶的武士正是宋成的次子宋瑄,也是深得宋成器重的三个儿子之一,另外两个是他的第四子宋琥、第六子宋瑛。
“昨日,几位士绅告诉我,他们在城南设立了粥棚,接济难民。”
宋成不紧不慢的说道。
宋瑄放下茶壶,喘了一口气,说道:“爹,据儿子打探,那些难民,除了吐鲁番逃过来的,还有从别失八里、亦力把里逃难来的,人太多了,怕是有上千人,那几个粥棚恐怕无济于事。”
“是啊。”
宋成立即起身,披上一件白色羊皮袍子,对宋瑄吩咐道:“走,陪我去粥棚看看。”
“现在?”宋瑄惊讶道。
宋成反问道:“怎么,不行?”
“爹不等吃过早饭再去?”宋瑄关心道。
宋成摆手道:“看过难民,回来再吃也不迟!走吧!”
“好。”宋瑄恭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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