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慎仰面朝天躺在泥土地上,生命正随着咽喉上泉涌而出的鲜血一点点地流失,战场上的喧嚣声骤然远去,天上的星月也变得越来越模糊;眼前只剩下一张少年人的脸,正冷漠地俯视着他。周慎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股血水从口中喷涌而出,将他一张脸染得狰狞可怖。
小老虎虽然与周慎几度交锋,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周慎,眼前这个躺在泥地里满头满脸血污的人,没有丝毫汉军大将的风采。小老虎冷漠地看着躺在他脚下的敌人,对周慎费劲最后一丝力气投过来的怨毒目光视若无睹。
“你就是周慎?”小老虎问了一句,自然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不过他也不需要答案,这句问话更像是例行公事一般,至于对方是不是真的周慎,小老虎一点都不放在心上。这种接二连三被自己打败,在战场上表现一贯拙劣的对手,永远不可能被小老虎放在眼里。
看着周慎已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小老虎不再等待,冷漠地抽出长刀,挥手斩下。
……
《汉书·灵帝纪》载:中平二年十一月,荡寇将军周慎围榆中,金城贼边章伏兵葵园峡,伺官军轻进,断周慎运道,尽焚军资。慎军大乱,夜走陇西,道为贼所破;边章既杀周慎,悬头榆中城上,贼势遂以复强,从此滋蔓。
……
时光进入十一月的末尾,凉州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漫天飞舞的雪花阻断了十步之外的所有视线,北风呼啸着卷过空旷的原野,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号。
阿阳县城里,滇吾裹着厚厚的毡子,一边烤着火,口鼻中止不住地呼着水汽。“真他娘的冷啊,元固先生,你说今年的天气怎么就这么邪性,之前迟迟不下雪,一下雪又冷得冻掉鼻子。”滇吾似乎有些着凉,说话时鼻子里嗡嗡响着,话声有些沉闷。
滇吾的面前,赫然就坐着当年的汉阳郡太守、凉州军司马盖勋盖元固。一年多不见,盖勋似乎比往日更苍老了些,但是精神上也还健旺;此刻他正抱着一只酒囊大口地喝着酒,喝几口就扔过来给滇吾。
滇吾摇摇头,放下酒囊说道:“不行,这刚刚温过的酒,一会儿就冷了,我现在可不敢喝。”
“句就部落的大首领,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娇贵,轻易得了病不说,连口酒都喝不得了?”盖勋寒着一张脸冷嘲热讽,“这么点风雪,能比当年那场雪灾的时候更冷么?”
滇吾看似病怏怏没有精神的目光里突然精芒一闪,立时消逝不见,唉声叹气道:“比不得当年了,武功一战,我受了重伤,当时差点以为熬不过来了,后来虽然治好了,身子却垮了。元固先生,看来我也是没几年好活了,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希望先生看在当年的情分上,能帮的就伸手帮句就部落一把。”
盖老先生怒从心头起,跳起来指着滇吾鼻子骂道:“你还有脸提当年的情分,老夫瞎了眼,居然千辛万苦拿粮食救了一伙叛贼。滇吾,你也不要在老夫面前装神弄鬼,玩这些鬼把戏,你还差了点。老夫只要你一句准话,如今大军压境,你降是不降?你若是投降,老夫拿人头担保,对句就部落过往附逆之事,既往不咎。”
老先生的确是气坏了;自打来了阿阳县,本以为凭自己往日与滇吾的情分,再加上如今叛贼式微的形势,劝降滇吾十拿九稳。谁料一到阿阳县城,他老先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滇吾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咬紧牙关就是不说一个“降”字。到后来盖勋逼得急了,这一向豪爽大气的滇吾大首领居然就装起病来——这都是跟谁学的?
今日听到滇吾还在死样活气地说着废话装可怜,盖勋彻底愤怒了,完全丧失了继续蘑菇下去的耐心,干脆就把话给挑明了,逼着滇吾立时给个明白话。
滇吾抱着酒囊沉默了半晌,他心里也觉得,这样对待整个部落曾经的大恩人,实在是万分对不起盖勋。“元固先生,你能不能与我说句实话,那个新任的凉州刺史耿鄙,究竟是个何等样人?他领着两万人兵临阿阳,又打算如何对付我?”
“他是天子钦命凉州刺史,你是凉州有数的反贼,你说他的大军是来干什么的?”盖勋硬邦邦地回答道。
滇吾冷笑道:“元固先生,你应该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你还想问什么?”
滇吾肃容道:“我只想知道,耿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和泠征、左昌一副德行?”
盖勋面色微变,没有答话。耿鄙是何等样人,盖勋之见过一面之后就心知肚明;但是君子不在人后道人短长,也不能当着滇吾的面说瞎话,一时之间倒有些两难起来。
滇吾也不是笨蛋,一看盖勋为难的神色就猜到了几分,惨然一笑道:“看来也是一路货色,朝廷里就找不出一个好人来当凉州刺史了么?”
盖勋听滇吾话中意思不对,冷然道:“滇吾,你什么意思?”
滇吾注视着盖勋,坚定而诚恳地说道:“当初送先生过陇山时,滇吾曾经说过,如果当初是先生担任凉州刺史或者护羌校尉就好了……如今我还是要说,如果今日就任凉州,领兵来阿阳的是元固先生你,我滇吾二话不说,自缚往先生帐下请降,可是耿鄙么——句就部落受过一次贪官污吏的苦,已经够了,今后不想再委屈着自己!”
盖勋气得须发皆张,怒骂道:“滇吾,你这蛮酋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以为老夫来这里劝降你是为了我自己立功受赏么?我是为了救你句就部落上万条人命。耿刺史两万大军就在三十里外,大军一到,泰山压顶,就是你句就部落倾覆之时——你到底明不明白?”
“如今天寒地冻,耿鄙两万人马露宿于野外,应该不怎么好过吧?”滇吾没有被盖勋的话吓住,“我其实很不明白,阿阳离冀城不过百余里地,比榆中城可近多了。听说荡寇将军周慎大军都已经到了榆中城下了,为什么耿鄙的人马却磨磨蹭蹭,直到今天还没有走到阿阳城下?”
盖勋闻言一怔,看着滇吾有些玩味的笑容,面色渐渐变得铁青:“滇吾,你究竟想说什么?”
滇吾坦然道:“我不想蒙骗先生;先生也应该知道,凉州各部落之间其实都有些关系,扯都扯不清楚,而如今耿刺史麾下,也有不少羌胡部落在效力;所以,我就知道了些耿刺史军中的消息——大军如今的境况,似乎不是很好?”
盖勋的脸冷得犹如屋外的冰雪,森然道:“所以你才有恃无恐?你觉得,大汉朝也只有耿鄙这么一支军队?”
滇吾面容一肃,端端正正跪坐着,学着汉人的礼节向盖勋行了一个大礼,肃然道:“先生,我知道你是汉庭官员中难得的好人,我一直敬重你。但是我滇吾也曾在汉阳会盟时对天立誓,绝不背叛兄弟。如今边帅对我诚心相待,我滇吾又岂能言而无信?而且,汉家朝廷对我们凉州诸部落视若猪狗,盘剥苛虐;我滇吾大好男儿,岂能向一帮小人低头!”
盖勋怔怔地看着滇吾,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坚执——那是对朝廷彻底失望之后的决绝。盖勋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去,仿佛看到凉州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正在坚定而有力地挣脱朝廷的控制,而且在今后的日子里,还将与朝廷越离越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