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五月,晚春初夏,天候渐变,空气中多出一丝暑气。陇关以西往汉阳的官道上,来了一支孤独的队伍。队伍中只有十几个人,衣衫褴褛,步履蹒跚,不论衣装打扮还是神态举动,都在昭示旁人,这是一支难民的队伍。除了这些人,漫长的道路上,空空荡荡不见其他半个人影。
凉州大乱,汉阳失陷后官军大败,数以千记的败军向东逃窜;乱军过处,野无孑遗,出现逃难之人再正常不过;不过与其他难民不同的是,这些人并非东进去三辅,反而向西往叛贼盘踞的冀城而来。
骄阳当空,队伍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抬头看看天色,艰难地擦了把汗,口中嘟囔道:“见鬼的日头,才五月就这般毒;本……咱什么时候吃过这般苦头?”这男子面色白皙,颌下无须,分明是个男子,语调却矫揉绵软;一路上他总阴沉一张脸,虽是青天白日,让人看着他却感觉有些阴恻恻地。
旁边有人轻声道:“大人不要着急,此处离冀城不远,到晚间定然可以赶到城下。只是城池附近叛贼耳目众多,为防万一,还请大人千万小心,不要漏了行迹。”
一说一劝间,话语中透出不同寻常之处。但是周围的十几个人丝毫不见意外之色。
细细一看,这支队伍中有更多的细节泄露了破绽:同行十几个人,不曾见难民常有的菜色,虽然个个低眉顺眼,装出怯懦不安之色,但是体型健壮,四肢孔武有力。
这根本不是难民的队伍。
冀城渐行渐近,道路两旁已经可以看见农田了。田中不少农人伺弄庄稼,安宁景象一如往昔,却看不出刚刚经历战火的痕迹。此前官军与叛军的连番恶战,只在汉阳郡界左右,不曾靠近冀城,加之老边夺取冀城时行动迅捷、不战而下,冀城周边受到的冲击远远少于他处。
“这可奇了,不是说凉州大乱么,怎么冀城这里好似平静得很呐?”队伍中有人轻声说道。
此前说话的白面无须男子正是队伍的领头之人,此刻却默然不语,而是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景象,心中暗暗想道:“叛贼中颇有能人,方经恶战之余,便能安堵地方如故,看其行径不似寻常贼寇。此行成功与否,殊难预料。”
远处一支骑兵哨探沿路飞驰,直奔这支不似逃难的队伍而来。
……
半个月来,小老虎成日就泡在军营里,不怎么回去冀城了。其中固然有督促练兵之意,更多的却是他舍不得眼下自由自在的日子。每日练练兵,打打猎,日子过得何其舒坦,再没有没完没了的书要读了。正所谓脱开藩篱,遂得自在。老边训斥了几回,小老虎都是勇于认错,坚决不改,加上他自己事务繁忙,十几万人调配统筹,哪里分得开身?骂了几回,也就随这小子去了。
却说这一日,小老虎和成公英商议练兵之事,忽然边伍从掀帐而入,说道:“小郎,君华,营外的游骑哨探抓住了一伙可疑之人,从东边来,只说要见边帅,又不肯说出身份,神神秘秘的。”
“不肯说来历?是什么样的人?”小老虎随口问道。
边伍仔细想了想来人的模样,不太确定地说道:“领头的虽然衣衫褴褛,但是言行举止一看便是富贵之人,可是样子有些怪,白白净净,说话像是捏着嗓子,尖声尖气的,活像个娘们。”
“娘们?有意思,什么人会长的像娘们?”小老虎大感有趣,“去,把那个领头的带进来我瞧瞧。”
成公英突然插口道:“带进来之前,仔细搜身。”来人从东方来,又来历神秘,如今形势严峻,不能不小心从事,成公英心细,如此嘱咐了一句。
被带进来的是一个白面无须的男子,却难掩身上一股阴柔之气。边伍神色古怪,走到小老虎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小老虎顿时虎目圆睁,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来人。
“原来你就是宦官?宦官都像你这个样子么?你们真的没有那个……东西?”小老虎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成公英听了大吃一惊——伺候皇帝的宦官,怎么会来叛贼盘踞的冀城?
那男子听了小老虎的话,立时涨红了面皮,怒道:“小儿无礼!我自雒阳来此,要见边章先生,有大事相商。你可是边先生的部曲?还不赶紧进城去禀报,耽误了大事,你吃罪不起。”
小老虎脸一板,心下大为不喜;眼前之人如此盛气凌人,分明是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到了这里依然放恣如故。
小老虎一声冷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好大的口气啊,小爷还没说什么,你倒指使起小爷来了!信不信,把你扒光了吊在旗杆上,叫我麾下兄弟们一起看看太监长什么模样,让他们也长长见识?”
宦官气得满面通红;成公英和边伍却暗暗好笑。小老虎脾气不好,又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想的招尽是些大人不屑为之的恶作剧,却恰好打中宦官的软肋。
过了半晌,那宦官终于还是记得大事为重,强压着怒气道:“某家自雒阳而来,确有军情大事要见边章先生,烦请小将军通报一声。”
“老边事情忙,有什么事情先和我说。你叫什么,受何人差遣?要见老边,什么事?”小老虎不耐烦地说道。张角兄弟死后,老边眼下就是天下通缉的头号反贼,岂能任谁相见就见?小老虎历经变故之后,也不是过去懵懂无知的小儿,眼下自然要先行盘问一二。
那宦官面对小老虎,迟疑不语。
“不说就算了,拉出去,就当是奸细,斩首示众。”小老虎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边伍也配合,作势便要上前拿人。
小老虎无所谓的态度确实让宦官有些惊骇,他诚然不愿轻易泄露机密,但是眼下不说,只怕连正主的面都见不到。千里而来,连冀城都没进去就被杀了,岂不是死得冤枉?宦官忙高声喝道:“且慢动手,咱家是宫中小黄门左丰,奉命而来,有要事求见边帅……我可以相助你们你们打败皇甫嵩!”生死关头,这左丰说话倒也利索了许多。
“嗯……”小老虎心中一震,不自觉坐直了一些,“你说什么?你能帮我们打赢皇甫嵩——就凭你?”
朝廷委派皇甫嵩入关平叛,消息已然传到冀城;有皇甫嵩这员名将统帅,官军此番可谓来势汹汹,委实让老边等人有些头疼。小老虎虽是专心在城外练兵,却也多次听到众人谈论皇甫嵩之事,此刻听到左丰骤出大言,不由半信半疑。
“不不不,小人可没有这般本事。”左丰连连摆手,知道此刻一个应对不好,就得人头落地,“小人只是个传话的,但是雒阳城中有贵人愿意与边帅合作,一起对付皇甫嵩,必定能叫皇甫嵩一败涂地。”
小老虎盯着左丰的眼睛追问道:“那个贵人是谁?”
感觉到小老虎的如刀目光,左丰只觉得喉咙上寒意彻骨,仿佛一柄利刃已经架在了脖子上。艰难地吞咽了几口口水,左丰终究还是知道此事事关重大,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强忍着死亡的恐惧开口道:“别的事,小人就当真不敢在这里说了,必须见了边帅才行。”
小老虎目光一凝,双眸开合之间,左丰只觉得自己已经被利刃来来回回切割了无数次,浑身上下汗如泉涌。
小老虎突然一笑道:“也好,看你的样子或许说的是真话,那就等见了老边再说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