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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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山风清冷;虽然是初夏时节,夜间山中仍不免寒意彻侵蚀肌骨。豹娘子手握双枪,冷冷注视着山下一派火光,眼中尽是凝重之意。山下的星罗棋布的火焰来自良吾部落三千精骑,已然将豹娘子所在的小小山头围得水泄不通。

此刻,豹娘子的心中除了无尽的愤懑,更多的却是懊恼;懊恼自己自诩精明,在破羌城时却被吾诃子一番做作给欺瞒过去,放松了警惕。此刻大军四合,北宫家与李家残存的一点的元气,只怕过不了今夜,便要烟消云散了。

身后传来木石触击的声响,“笃笃”之声颇富韵律,越来越近。豹娘子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北宫瑞来了。

“身上伤势不好就不要强撑,良吾部的狗崽子一时半刻还上不得山来。”豹娘子说话时已经没有丝毫情绪在其中,仿佛此刻刮起的山风一般清冷;这是一种近乎绝望之下的冷静。

“没事儿,还死不了。”北宫瑞说得轻松,但是声音嘶哑,中气虚弱,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说来都直喘气。

北宫瑞此刻的模样实在凄惨到了极点;满身上下处处血污,也不知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旁人的;凝结的血块已经化成一片乌黑的颜色,板结之后的布料沙硬得膈人。除了身上的血衣,眉发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迹,黏糊在一起干硬之后,把他头上弄得似稻草窝一般乱糟糟地。

白日交战之时,北宫瑞腿上着了一刀,此刻只能支撑着拐棍才能站立,适才的声音就是他行走时拐棍拄在地上发出来的。

豹娘子面无表情地看看北宫瑞,沉默了良久才说道:“你好生将息一下,等天色再晚一些,我就安排人护送你突围出去。以后,不要再留在湟中了……去汉阳,或是安定,都可以。”

北宫瑞很想表现得淡然从容一些,但是咧开嘴想笑时,却不知牵动了哪里的伤口,却疼得龇牙咧嘴,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湟中为什么留不得?好歹还有岑於菟在……”

豹娘子冷着脸打断了北宫瑞的话:“你还相信那个姓岑的?吾诃子是他妻舅,今日之事便是他们郎舅联手,要铲除我们两家。”

北宫瑞轻声叹息:“老虎……不是那种人。”北宫瑞此时心神激荡,下意识地又恢复了少年时对岑风的称呼,神色间多有缅怀之意。

豹娘子冷冷地盯着北宫瑞看了半天,似乎有些着恼他的不开窍;“我就没见过不吃人的老虎!”

北宫瑞微微地摇着头,轻声道:“婶婶,你和於菟相处不多,不知道他的为人也不奇怪……我要是说他岑老虎真的就不吃人,那当然是假话;那小子跟着老虎长大,天生杀气就重,别说杀一两个落魄的部落首领,就是皇帝在他面前,惹恼了他,也是先砍了再说。只不过,我知道他的为人;他即便要杀我,也会明明白白当面告诉我,然后再一刀砍过来,不会这样偷偷摸摸地——岑於菟若是想杀我们,我们两个早就死在破羌城里了。”

北宫瑞说得决然,豹娘子一时也无法反驳。他们二人往破羌城赴会,身边轻车简从,若岑风当真对他们存心不善,大可以在破羌城里将他二人拿下,然后再派兵围剿两家残部;那时候两家失了首领,必定军心大乱,自可一鼓成擒,对岑风而言岂不是更加便宜之事?

只不过北宫瑞可以相信岑风,是因为他与岑风相交日久,自认为熟知岑风的秉性为人;但是在豹娘子心里,北宫瑞的想法其实并不足为凭。人心易变,谁知道当初的小老虎崽子与如今的一军统帅,会不会还是一样的心思?别的不说,只说眼下的局面;北宫家与李家驻营之地距离破羌城不过百里之遥,如果不是岑於菟相助,良吾部落的大军怎么可能从容奔袭百里,一击即中?在豹娘子看来,就算岑风没有自己动手,至少也是纵容默许了吾诃子的举动。他们两家是郎舅之亲,别看岑风在人前好似对自己两家多有照顾,可是一旦吾诃子下定决心要铲除两家,岑风未必会坚持与妻舅翻脸。

北宫瑞也知道,豹娘子先入为主,心里对他的话是半信半疑,甚至怀疑得更多一些。但是眼下口说无凭,北宫瑞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是喃喃说了一句:“日久见人心。”

豹娘子注视着山下连片的篝火,冷哼一声:“连今夜都不知过不过得去,哪里还知道久后的事情?”说着抬头看看天上一轮明月,又暗自咒骂一声:“该死的月亮……”今夜月色甚明,照的山头四周山林都是亮堂堂的,月光之下,人影清晰可见,想要在这等明月之下搞什么小动作却是绝无可能的——这对于困守绝地的豹娘子一方而言绝非好事。

山下的良吾部落久久不见动静,惟见篝火猎猎,随风摇曳。但是不论豹娘子还是北宫瑞都知道,他们是在整顿兵马,一旦部署周全,就要发动最后的雷霆一击。凭眼下两家的残部,想要抵挡良吾部落大军,无异于痴人说梦。

白日里良吾部落大军来得突然,几乎就在豹娘子回到营地时,吾诃子的兵马前后脚地也就赶到了。骤生变难,两家几乎重演了当日烧当羌攻打两家老营时的惨烈景象。没有等豹娘子组织起人马来,良吾部落大军就冲入营地,两家的战士就成片成片地倒下。

危急之时,幸亏北宫瑞豁出性命,带着几十个亲军死命将良吾部前锋抵挡了片刻,才给了豹娘子喘息之机,带出少数人马向大营后山突围。而北宫瑞自己也在乱战中身负重创,虽是被亲军救出,却几乎折了一条腿,至于身边的亲军,更是一个不存。

虽然突围出来,但是良吾部大军兵马众多,又占了先手,大军团团围裹上来,将两家残部堵在一座山头上。此时再计点两家人马,只幸存不到四百人。二人费尽心血才恢复过来的一点元气,转眼间丧失过半。

“婶婶,看对方的动静,想来前半夜吾诃子不会有什么举动,不如还是先回去歇着吧。我虽然行动不便,在这里做个哨探也还能胜任。”北宫瑞轻声劝道。

豹娘子心下略一思酌,便依了北宫瑞的主意。白日一战自是惨烈不题,后来被围于山上,整整一个下午良吾部几次攻山,直到晚间才稍稍消停下来。一连几番恶战,虽说都被两家人马依仗地利打了下去,而且豹娘子也幸运地未曾受伤,但是精神、体力不免损耗极大;她又不放心良吾部落的动静,在山前守了半夜,此刻的确有些支撑不下去了。

转回山顶的营地,豹娘子没有休息,而是先去看了看李嗣侯母子。这个时候山风渐盛,连大人都有些受不了,更遑论襁褓中的孩童了。山头说是营地,其实简陋,不过是各人寻找被风地将就窝着罢了。

当豹娘子看到李嗣侯的时候,小娃娃被一团毛皮裹得严严实实,连一张小脸都被遮了大半,窝在母亲的怀里睡梦正酣,浑然不知部族上下正面临着灭顶之灾。

李嗣侯的母亲脸色苍白,斜倚在一个破损的马鞍上,时不时地咳嗽两声,却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唯恐惊醒了睡梦中的儿子。

豹娘子见状不由眉头紧蹙,轻声责备道:“你受了伤的,怎么不好生躺着休息,强撑着坐起来干什么?”

良吾部落来袭之际,李嗣侯的母亲只顾护着儿子往外逃走,不提防背上就中了一记流矢。到了山上,虽说拔出了箭矢,但是失血太多,几度晕厥。有经验的军中老卒悄声禀过豹娘子,说是小夫人被伤了内腑,已是命不长久。豹娘子听了虽是难过,也不曾多往心里去;一则当时战事正危急,无暇多虑,二则如今身陷绝地,不到天明就是举族覆灭,到时玉石俱焚,只怕谁都活不了多久,又何止一二人而已?

李嗣侯的母亲似乎有些畏惧豹娘子的威势,加之体力又虚,嗫嗫地说了句:“躺下来的话,嗣侯睡不安稳,必须我哄着……”

豹娘子的目光落在了正睡得香甜的小娃娃脸上。婴儿的睡容最是纯真,豹娘子看了不由心生安宁之意。现在也只有李嗣侯这样几乎无知无觉的小娃娃才能睡得着了;良吾部落围山不去,山上两家人马都知道难以幸免,眼下的坚守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因此上,山头营地里的气氛不免压抑地沉重,叫人透不过气来。豹娘子放眼四周,残存的将士们或坐或躺,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绝望,此刻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静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姐姐,是不是,这一次撑不过去了?”李嗣侯的母亲轻声问着,望着豹娘子的目光中,满是期盼之意,只盼着豹娘子说一句“放心,不妨事”。可是豹娘子久久没有说话,而是伸手轻轻抚摸着睡梦中小娃娃的脸,似乎片刻也舍不得放手。

李嗣侯的母亲眼圈一红,泪水随之落下:“上一次大人遇害,部落里遭了大难,我当时就以为该死了,只是放不下孩子……这几个月虽说艰难,其实心里还是欢喜得很,只觉得咱们能活着就好,至少还有个指望,能将孩子养大;却没想到,到底还是逃不出去……只可怜嗣侯,他还这般小,连人事都不知……”

“姐姐,你武艺好;我求你,若是有机会突围出去,一定带上嗣侯。我不求他将来像他父亲一样风光,只要他平平安安地……”

豹娘子心中酸楚,强忍着没有落泪;自从李文侯遇害,李家遭逢剧变之后,豹娘子便再不曾于人前落泪,哪怕是人后,那些泪水也是往肚子流。她几个月来苦苦支撑,想方设法只为了保住亡夫唯一的骨血,不料最终还是落得一场空。吾诃子处心积虑,岂能不知斩草除根的道理?眼下三千精骑将山头围得水泄不通,山上连一匹完好无损的战马都找不出来,如何还能突围得出去?今夜之后,或许湟中李家就要彻底湮没于世间了,却叫豹娘子如何甘心?

正在豹娘子怅然之际,山下突然传来无数的嘈杂声。豹娘子心头一惊,霍地站起身来,交代一句:“看顾好嗣侯。”随即快步向山前赶去,只留下李嗣侯的母亲紧紧抱着孩子,似乎对儿子怎么也看不够。

豹娘子来到山前,不及与北宫瑞说话,先被上下的动静惊动。只见原本平静的山脚下,无数火把连接成一片海似,火海兴浪,如潮水般向山上涌来。

“迎战!”豹娘子厉声大喝。随着竟日的激战,不断地大声呼喝下令,豹娘子的嗓音已然变得嘶哑,此刻的厉喝之声也显得深沉黯哑,宛如身陷绝地的猛兽,正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不屈的嘶吼。

火海人潮漫过山脚,好似潮水步步高涨,向着山头一路推上来,虽是登山,那速度竟仿佛丝毫没有减慢。直到过了半山腰,猛地头上一片声呼啸,正与北宫家与李家人马交上了手。

白日时虽是突遭偷袭,但是豹娘子乱而不慌,临时选择据守的山头,也是地势险要;虽然山势不高,但是只有正南面缓坡可行,东西两边都是陡坡,人马难以立足,至于北面则是一面悬崖,猿猴难攀。北宫家与李家虽然兵马不足,但是居高临下,本就占了优势,加之地形狭窄,良吾部落兵力的优势无从发挥,甫一交手,顿时被压制得寸步难前;冲天的火海浪头顿时就被遏制住了。

这样狭路相逢的交锋,哪怕吾诃子有如天之智也是无计可施,只能拼着损失与两家对耗。地形上的劣势让良吾部落处处落于下风,往往要两个甚至三个人,才能换得山上一个人。此前几次攻山,良吾部路都是因为损失太大,不敢尽力强攻,才僵持了下来。

但是这一次,豹娘子和北宫瑞都惊觉到,良吾部落的举动比白天时不同,攻山的人马似乎变得愈加拼命,大有不破此山誓不罢休的劲头。虽然不知对方为何一反常态,但是豹娘子心知,眼下就是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若是能撑过这一次的进攻,良吾部落全力攻山不得,锐气受挫,一时半刻就不会再有这么猛烈的攻势;那样的话,或许还能支撑到明天天亮。虽说她也知道,就算到了天亮,失去夜色的遮蔽只会让自家的处境越发艰难,但是能多支撑过一点时间,总还有一点希望。这个时候,豹娘子无比希望北宫瑞对岑风的评价是正确的;眼下整个湟中,也唯有岑老虎能够救下他们。

眼前良吾部的阵势越来越密集,才杀死一人,身后随即又补上来两人,似乎无穷无尽。三千人马凭借人数上的优势,不断地消耗着山头上两家的兵力。豹娘子手中的短枪连挑带刺,也不知有多少人丧命于枪锋之下,但是面前的敌人却越来越多,耀目的火光充斥于眼前,几乎接天连地。

豹娘子气喘吁吁,看着杀到眼前的敌军,奋力地抬手一刺,右手的短枪不偏不倚刺入对方的咽喉。但是不等她收枪回来,旁边跳出另一个良吾部的士卒,趁机一刀砍下。只听“咔擦”一声,枪杆立时断成两截;原来厮杀半日,短枪上早就被刀砍斧劈,伤痕累累,此时却到了极限。

豹娘子面色微变,手上却没有丝毫慌乱,随手抛下右手断枪,左臂一抬,左手枪如电般扎进捡了便宜的良吾部士卒胸膛;右手顺势一抄,就把对方手中的长刀抄在手中。横刀扫过,血光迸射,一连几条人影,几乎同时向后仰跌,引得面前的良吾部士卒一片惊叫声。

趁着一点喘息的工夫,豹娘子举目四望,山腰处的防线已经被打开了几处缺口,两家人马到底兵少,厮杀久了,此刻渐渐补充不上,最多一时半刻,防线就要支离破碎了。

不等豹娘子多喘一口气,面前良吾部将士又即扑了上来,原先被豹娘子打开的一点缺口随即又被补上。豹娘子回头再战,不提防脚下一松,不知是踩到了哪里一个豁口,身形顿时就是一歪;所幸她伸手敏捷,立时就站稳过来,但是头上毡帽却落于地上,披散下一头的长发。火光之下,明明白白看得是一个女子。

良吾部落上下都知道北宫家与李家此刻的境况,也知道李家当家的是一个女人;见到豹娘子是一员女将,便猜到她身份必定有些不同,一个个便如打了见了血的苍蝇般,争先恐后地朝她涌来。豹娘子眼前一时只见刀光戟影,密不透风。

另一边,北宫瑞离着豹娘子并不远,他此刻意识已是一片模糊,手中的刀虽然还在挥舞,眼前已经辨不清敌我。一失神间,手上猛地一震,长刀不知飞落何处,面前就有一道刀光迎头斩下。(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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