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遂行至半路,得知烧当羌援兵五千已经就路,不日即可与本军会合,不由大大松了口气。此前一路行来,韩遂心里存了两个隐忧;一则柯爰知健恼怒不肯发兵,二则若烧当羌援兵不至,自己兵力不足与良吾部抗衡。此乃一而二、二而一之事,如今柯爰知健援兵既出,自然无忧。
大军行进迟缓,韩遂于援兵之前先见到自己派出的信使,一问之下,才知柯爰知健为自己北上兵力不足之事大发雷霆,当时便心中冷笑。从信使欲言又止的神色中韩遂看得出来,柯爰知健骂人的话定是难听,而自家信使所言已然做了修饰,极尽婉转。
“柯爰知健不过草莽之辈,无知蛮夷耳,哪里知道允吾城的要紧之处。”韩遂心中暗自不屑,“河湟之地使我足兵足食,可若是没有允吾城,如何能稳定人心,进而稳住金城全郡?失去当地人心支持,即便手中兵马再多,又能守住多少地盘?又焉能与王国相争?”
在心里极力鄙夷了柯爰知健一番,韩遂强压下不满之意,又派出军使,命烧当羌五千援兵往令居城南五十里处与本军会合;百里之地克日即到,会合之前不得擅自行动。
从允街往令居城,只需沿着庄浪河逆流而上,沿途道路平坦,又是近乎一条直路,其实比允吾往令居的距离更近;韩遂唯恐烧当羌援兵不听号令,擅自进兵,故而严令之后,立时又命本军加快了脚步。
让韩遂意料不到的是,他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良吾部落斥候的眼皮子底下。越是靠近令居,良吾部的监视就越是严密,靠近令居百里之内,接二连三有前方斥候相遇交战的消息传回来,让韩遂心头渐觉凝重。更让韩遂焦躁的是,此时他与烧当羌援兵的消息骤然中断,原先还能通过信使往来报信,等他靠近令居城约近五十里地面,半天不见一个信使,韩遂顿觉事情有异。
因为手中兵马不足,韩遂此时不免有些谨小慎微,失去援兵消息后,他立时传令大军止步,择地驻扎。此时再看四周地形,沟坎纵横,高高低低的丘陵山地,遮蔽了视线。韩遂一看之下,只觉毛骨悚然,仿佛四周林木之中,都隐藏着伏兵一般。
“传令三军,小心戒备。”韩遂几乎下意识地喊出来。提心吊胆又走了半程,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丘陵中难得一处开阔地,问了军中向导官,知道此地是罗家湾;只因山间一股溪流自此处山下流过,环出一个小小的河湾;其间有一处村落,村中多姓罗,故有此名。此地乃是允吾往令居官道上人烟最繁茂的一处所在,沿溪一派平地,背山面水。韩遂大舒一口长气,不假思索命大军就地扎营,又派出百余人保护向导军使前往迎候烧当羌援兵。
不料左等右等,等到日近黄昏,也不见援兵来到。韩遂心焦,命探马往去路探查,不一时,却带回一个浑身浴血的汉子;周围兵卒认得,正是此前派去迎候援兵的士卒之一。
那士卒遍体鳞伤,见了韩遂只来得及说一句“烧当羌兵马被围庄浪河畔”,便即晕死过去。
韩遂大惊失色,心中暗自思酌道:“烧当羌援兵是我不顾颜面去找柯爰知健求来的,此前已然惹得对方不满,若是再有疏失,只怕柯爰知健面上就过不去;而今援兵被困,不得不救。”心里有了计较,韩遂当即下令,全军披挂,循路前往救应。
军令既下,片刻不得迟误,八千人马纷扰间整队上路,扬起一路烟尘。可是韩遂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他大军启程之时,东北方一处高山上,正有一小簇人马驻足于山顶,将他的行动一一看在眼里。
“岑於菟说得不错,韩遂果然不会打仗。”吾诃子扬鞭笑道,“不过简简单单一个围魏救赵之计,他居然都看不出来,急匆匆就出兵救援去了。”
吾诃子身旁,宕渠肃容道:“他与柯爰知健本来就有心结,又把那五千烧当羌兵看得太重,唯恐出了事不好看,哪里还顾得上是否有诈?”
“若非如此,咱们又何来的机会呢?”吾诃子淡淡一笑,拨马就要下山。
宕渠却伸手一拦,凝声道:“主人,此战还是我去吧,主人不要轻身涉险。”
吾诃子从容笑道:“宕渠,莫要小心过甚了。你看看韩遂那些兵马,看旗号出自湟中七八个部落,繁杂不一;行进时各部之间或近或远,离得近的几乎搅做一团,离得远的又首尾不能相顾,在官道上拖出七八里长的队伍,这样一支七零八落的兵马,不足当我之一击。”
吾诃子说着又指了指山下的谷地,其中精骑云集,虽然偃旗息鼓,但是人人肃穆,严阵以待;吾诃子笑道:“我虽只带了三千精骑来此,但是对付一个韩文约,绰绰有余了。”
宕渠不肯罢休,沉声道:“不论如何,此战请主人允准,命宕渠为前锋。”即便吾诃子说得轻松,宕渠依然不肯退让;此战毕竟良吾部落兵马不足,分兵围困烧当羌援兵之后,能带出来的只有区区三千骑,虽说敌明我暗,又占了先手,足有七八分胜算,但是宕渠仍不敢稍有大意。就如成公英告诫小老虎要为部下善保自身一样,吾诃子于良吾部落而言,亦是部落之脊梁一般,万不可有失。山间的突袭混战,白刃相接,宕渠可不敢让吾诃子冒险。
吾诃子无奈苦笑,温言道:“那好吧,烦请宕渠叔叔为前锋,我随后跟进。叔叔须得注意我军中旗号,进退之间不可犹豫——叔叔小心!”
宕渠心头一动,鼻子上就有些发酸。宕渠是老首领迷钳最信任的部下,当初迷钳还在时,吾诃子兄妹无一例外对他都是以“叔叔”相称,后来吾诃子继位,威严日重,在人前已经很少再有“叔叔”的称呼,倒是吾麻、吾习姐弟还是旧日习惯。今日吾诃子突然又以“叔叔”称之,语出真挚,宕渠知道,这是吾诃子关切他安危,才会真情流露;却不免叫宕渠回想起当初老首领还在的日子,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话分两头,再看韩遂一边,随着他一声令下,八千人马就路,不一时就变得乱糟糟一团。这些兵马尽皆出自湟中,分属七八个部落,各自不相统属;韩遂虽有善于练兵之名,但是对这支湟中兵马而言,他治军时日尚浅,更兼与湟中部落不过是因利苟合,一时还不能心协,整军之事就被拖了下来。
眼看着七零八落的各部兵马,韩遂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眼下韩遂能够指挥得力的,不过是身边不足千人的亲兵,对其余各部暂且能让他们看懂自己军中旗号,熟悉将令传达,就很不错了。所幸的是,湟中兵马素来以悍勇敢战著称,虽然暂时军纪不严,但是只要上了战场,其战斗力依然足可信任。
“等这一仗打完,老夫定要好生整治湟中兵马,如此精兵种子,若不加整饬,成了散兵游勇,着实暴殄天物。”韩遂心中暗暗念道。
韩遂正自思酌,不免越想越深,甚至想到日后整饬大军时该以何法何策,如何恩威并施,刚柔并济,却不提防山中突然一声如雷巨震,震得他耳鼓欲裂,眼冒金星,胯下战马更是受惊暴跳,几乎将他掀下地来。
“哪里来的声音,什么声音?”韩遂死死拉住缰绳,安抚着坐骑,口中一叠声追问,惊惶不已。
“家主,是鼓声!山谷中传来,是战鼓声!”韩遂的亲卫在旁惊声叫道。与老边一样,韩遂身边的亲卫,其将佐武官都是家中仆役担任,一则信得过,二则是韩遂自己一手调教出来,使得顺手。此刻那些亲卫也不愧于韩遂自来的教导,众人惶惑之时,唯有他们能定下心神,听出鼓声,甚至透过山间层层回音,依稀分辨出鼓声的来源。
“山岭东侧,鼓声出自东面,山中必有埋伏!”有人大呼道。韩遂定神去听时,却又是一连串的鼓声响起,充斥于耳间。
几乎转眼之间,鼓声大振,间杂无数鸣金之音,回荡在丘陵山谷之间,回音激荡,一层叠着一层。回声与原声交相呼应,声如巨浪,滔天而起,声声敲打在韩遂心头——却不见伏兵一兵一卒出现。
正自疑惑间,一道浓烟自前方山头腾空而起,不一时,就听大军身后声浪阵阵,传来连片的喊杀声,震耳欲聋。一支精骑自罗家湾西南山谷间杀出,毫不迟疑地撞进韩遂后军。
正如吾诃子所评价的,湟中兵马一盘散沙,实不足以当其一击。后路伏兵一现,殿后的两个湟中部落人马立时大乱;官道上大军转圜不易,不能回身迎敌,慌乱之间又不辨人数,根本不知伏兵人马其实不足千人;惊惶失措之下,殿后的两个部落一窝蜂地向前逃窜,却被伏兵衔尾追杀,一路撵向韩遂中军。
韩遂又气又急,连声下令中军列阵备战,可是此际众军被突如其来的金鼓声震得头晕脑胀,加之鼓声震耳欲聋,根本听不见自家的鼓号、军令。一开始许多人尚左右四顾,只想寻找鼓声来援,等韩遂手忙脚乱以旗号发令时,后路良吾部落伏兵已经撵到面前了,中军各部立时就麻了爪,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去看韩遂的旗号?
这种时候,就看出一支军队纪律散乱的坏处。韩遂所部骤逢大乱,各部不能协同如一,韩遂指挥又不灵便,一时间,各营主官纷纷自作主张起来。有胆气粗豪的将佐便要回头迎战伏兵,有的却想要脱离战场,到远处整兵再战;各营之间,各行其是,官道上的混乱进一步蔓延开来,迅速波及尚未卷入战场的前军和中军。
不过山中官道虽然平坦,可是毕竟不甚开阔,随着混乱的湟中兵马越来越多,死人、活人挤做一处,堆积于路,竟而因此阻滞了伏兵前进的道路,攻势渐渐迟钝下来。
韩遂大喜,正要下令中军、前军趁机整兵,可是眼角余光突见远处又升起第二道烽火来,不由心下又是一突。
果然,随着第二道烽火腾空,官道东侧骤起杀声,声浪如潮才入耳中,紧随其后就见成片的人潮自谷中用来,目中所见,无不是杀气腾腾的良吾部精锐骑兵;这支骑兵正是宕渠所率,似一柄出鞘的利刃,刺入韩遂所部大军的腰肋之间,霎时将湟中兵马冲做两段。
韩遂大惊,失声道:“怎么还有伏兵?哪来的伏兵?”韩遂自认为亦是知兵之人,适才驻军罗家湾时,已然派出斥候探马将周围二三十里地面探查清楚,那时未见一兵一卒,可是眼下却接二连三冒出无数伏兵;一道狼烟就杀出一支伏兵,而且须臾即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好似这些伏兵一直就掩藏在自己鼻子底下。
无怪乎韩遂莫名惊诧,其实是吾诃子早就做了安排。良吾部落斥候始终监视着韩遂所部,一举一动,丝毫不落地送到吾诃子手里。吾诃子事先只将兵马藏在三十里外偏僻深谷之中,避过韩遂探马,直到探马悉数过去,韩遂放心地驻军罗家湾时,才悄然将伏兵带到道旁的山谷埋伏。令居一带本就是良吾部落故地,周围山中地形、道路再熟悉不过,此番伏兵事先又是分散而行,直到临近发动之前才蚁聚一处,自然将韩遂瞒得死死的。
不说韩遂惊诧,只说第二路伏兵一出,韩遂所部被一分为二,一时首位不能相应。但是与此同时,宕渠所部也处在韩部前后夹击之下。所幸官道狭窄,摆不开兵力,韩遂兵马虽多,但失了先机,却是有力难使。两家人马在官道上搅做一团,互不相让。
正在此时,第三道狼烟如期而至,吓得韩遂魂飞魄散。此前一道狼烟一支伏兵,已成定数,此刻再看第三道烟起,韩遂当时就是一个激灵:“难道还有?”
几乎就是韩遂失声惊问的时候,第三路伏兵应时而出,却是从前头官道远处杀来。这一路兵马比之前面两路又有不同,排前数百骑盔饰白羽、身披白氅,尽皆铁矛利刃,横枪跃马而来;其间有一员年轻小将,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虽在万军从中,却是从容优雅,似乎眼前千万人的厮杀,在他眼中不过如风中烟云,不足挂心。
韩遂惊疑间,却不防良吾部前头两路伏兵连声大呼,不知为何突然精神大振,更添三分斗志,转眼间杀得韩遂各部人马节节败退。就在良吾各部人马齐声欢呼声中,第三路伏兵如风而至,恰似一柄千钧重锤,猛然砸到韩遂所部的前军。
这一记重锤,正是最后、最致命的一击。在这一击之下,韩遂前军霎时被砸得四分五裂,于官道上再立足不住,纷纷向两边山中溃逃。良吾部这第三路伏兵摧枯拉朽般杀透前军阵地,直扑中军而来。
前军既散,中军哪里还能够抵敌?原本骤逢突袭,军心大乱之余,便只能勉强维持而已,后来围着宕渠所部厮杀多时却不得寸进,更是成了强弩之末;第三路伏兵一到,恰如水入油锅,顷刻间沸反盈天,一叠声喊叫之余,四下溃散而逃。
韩遂又惊又怒,看着如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的溃兵,气得手足冰冷,几乎说不出话来。此刻他身边的护卫们却是齐心,其中一干将官到底是家中仆役出身,对家主最忠心不过,一见势头不好,也不等韩遂下令,拉起他的马就跑。
韩遂惊醒过来,惊叫道:“干什么,谁说要跑了,回头,回头,再与敌军厮杀,未见得会输!良吾部伏兵不过二三千人,跑什么?!”
护卫们护着韩遂往山中小路逃命,有人留下断后,身边还有人开口劝道:“家主,打不得了,大军乱了,前军、中军都散,哪里还能回头,只凭后军,被良吾部落围住,自身难保。此战败了,家主,留得青山在啊,允吾城中尚有数千精锐,不怕不能卷土重来。”
其实哪里用得着人劝,韩遂早就明白这一仗一败涂地了,没见他嘴里骂得激动,其实手中却没有丝毫阻止自家护卫的举动,老老实实拉着缰绳,唯恐山路颠簸把自己颠下马去。
山中道路狭小崎岖难行,不时有人坠马受伤,再也跟不上来;加之身后追兵不断,韩遂身边人马越走越少;所幸护卫们紧紧护持,保住韩遂本人不失,到天色全然黑下来时,或许看韩遂逃入深山已远,亦或者是韩遂丢了仪仗旗号,叫人不知其所在,良吾部落的追兵渐渐退去。
“吾诃子,吾诃子!我与你势不两立!”山道中韩遂嘶声大吼,伴随着的,却是远处官道上仍未止歇的厮杀声和欢呼声,显得苍白无力。(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