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酷暑,遗骸不能久放,护送傅燮灵柩返乡的人马一路疾行,只三、四天功夫就回到灵州地界。极目而视,天际边一条大河宛若玉带,蜿蜒北去。小老虎遥望着河水,突然想起小时候老边带着他游历凉州,也曾来灵州城拜会傅燮。不料几年过去,再回故地,风光依旧而人事已非。
黄河进入灵州地界,一出青铜峡,河面骤然放宽,水流平缓,浇灌两岸沃野千里。在后世,这里有一个极有名气的称呼,叫做河套平原。所谓“黄河百害、唯利一套”,灵州就在河套平原的最西端,也是北地郡最富庶的地方。北地羌首领沙东连也正是因为在此地落足,部落才得以发展壮大;但是也正因为部族人口繁衍,占了越来越多的膏腴之地,不免有怀璧之罪,最终被当地豪强大吏所谋害驱逐。
灵州城墙隐约可见时,虎字营哨探突然回报,周围出现一些身份不明的游骑,约莫数十人马,只在队伍四周往来驰骋,远远地窥测。
小老虎龇牙一笑:“咱们来的人太多,吓到这里的主人家了。”于是部下就问:该如何处置?
小老虎想了想,他送葬而来,是因为敬佩傅燮的为人,纯粹秉持本心行事,如今既然到了灵州,也算有始有终,再呆着也是无用,倒不如就此回去。这里毕竟是傅燮的故乡,傅家也是当地名门,小傅干也不怕没有人照顾。而且,看周围出现这么多游骑侦哨,想来灵州城内对自己大军的到来不无惊惧之意,要是呆的久了,两方起了冲突,反为不美。想及此处,小老虎便对杨会说道:“杨主簿,这里已经是灵州地界,从冀城出来时,你就派人回灵州报讯,想来很快就有人来接你们;我虎字营数千人马,不好再靠近灵州城,免得惹人生疑——咱们就此别过吧。”
小老虎能想到的,杨会自然早也能想到。虎字营毕竟是凉州叛军人马,而灵州城中,虽然久为当地豪强把持,但是终究还是打着大汉朝廷的名号,尊奉朝廷指令,骤然见到虎字营大兵压境,猜疑之下,难免各怀戒惧,甚至大打出手。虎字营此刻离开,恰是正好。
“一路上多蒙虎将军看顾,杨会代老主人在此谢过。”杨会向小老虎施以大礼。凉州大乱,道路不宁,一路上盗匪马贼多如牛毛,多亏虎字营大军震慑,才得以一路平安;因此,杨会的感谢也确实诚心诚意。
“杨主簿就不用多礼了。”小老虎随意地一摆手,回头去看小傅干,那少年人一路上始终不离灵柩左右,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的父亲;此刻重见乡土,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与父亲在故乡时的往事,只默默地出神,渐渐地眼眶泛红,蓄满了泪水。
小老虎心下恻然,又对杨会叮咛道:“杨主簿在灵州,好生照顾别成。我知道傅家是当地名门,别成在这里不会有什么麻烦,但是事情总有个万一,若是真的遇到什么为难之事不能解决的,尽管来金城郡找我。我麾下有上万精骑,就算有天大的麻烦事,一万铁骑踩也能事情踩平了。”
杨会不禁为小老虎的这一番承诺而动容;他能听得出小老虎话语中的真挚诚恳之意,看得出来,这位小将军的确是把傅燮父子当成了自己的朋友。杨会心中一动,突然说道:“虎将军,临别之际,杨某有一些肺腑之言,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老虎哑然失笑道:“你们这些书生文士,怎么都是一副脾气,有话就说,非要拐弯抹角——什么当讲不当讲?你既然开口问了,难道我还真能堵了你嘴巴不让你说?”
杨会亦不由哑然,当下自嘲地一笑道:“是在下迂腐了,倒叫小将军看了笑话,将军果真是直诚之人。”
小老虎摆摆手道:“不要奉承我了,一路上,你奉承的可不少了。”
杨会面上一僵,对小老虎的直言不讳微觉尴尬;他一路上有心结交小老虎为外援,本以为以小老虎少年心性,年轻气盛,必然喜人称赞,故而杨会言语中多有赞誉之辞——不料将近分别之际,却被小老虎一语道破,如何不尴尬?
不过,小老虎一番话虽然叫杨会有些难堪,但是杨会心里,对小老虎的评价不免又高了一层:少年心性,原本最是浮躁的时候,可是小老虎面对他人吹捧,却是神清目明,洞彻本心,堪称殊异——有这样的心性,他日必成大器。
杨会很快压下心头万千思绪,诚恳地对小老虎言道:“虎将军为人刚直义烈,且胸襟开阔,不怪老主人生前对将军和边章先生多有赞誉。想来,能教出小将军这等人才,边章先生也必是不凡……不过,小将军人中俊杰,立身于世当有所自持,不应与卑劣小人同流合污。”
小老虎目光一凝,脸色不由沉了下来:“杨主簿说卑劣小人——我不明白——你说的是谁?”小老虎如今只和凉州军中人物来往,虽然有些远近之别,但是与大多数人都还算是朋友;杨会说“同流合污”,分明是贬低了与小老虎交往的许多人,难免让小老虎心头不喜。
杨会对小老虎话中透露出来的不满之意恍若未觉,依然侃侃而谈;他感于小老虎对傅家的真诚,推心置腹,他自然也将小老虎视为傅家的朋友,真诚相待。
“据杨某所知,此番凉州大乱,起于护羌校尉泠征处事不公,苛虐诸羌,激起剧变。最先造反的,是湟中义从所部。再后来,金城郡守陈懿借机生事,欲加罪边先生,不料谋事不成,反为所杀,而边先生也因此加入湟中叛党,成为军中盟主。”杨会平静地叙述着凉州大乱的根由,小老虎也按捺心头的不耐之意静静听着;许多事情都是小老虎亲身经历过的,能够听得出杨会的确不偏不倚,或许有些差误,但并无故意歪曲污蔑之言。
“泠征乱政,激起羌变,死有余辜;边先生无端被辜,事出无奈。这几位虽然说依大汉律法是罪无可恕,但终究是情有可原,不应深责。”杨会话锋一转,渐入正题,“但是其他人呢?如王国、韩遂、李相如、黄衍这些人呢?他们为什么也要反叛?”
小老虎心头微动,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件事情。韩遂一直都在军中,是凉后叛军元老之一;后来王国莫名其妙就来了,还带来了李相如,黄衍则是见风使舵,官军一败立时就投顺过来了。小老虎虽然觉得这一系列的事情倏忽万变,前一刻的敌人,后一刻就成了盟友,着实有些世事难料的感触,但是并未往深处去想。因为不论是韩遂还是王国,都是老边的朋友,也是小老虎从小喊着“先生”,看着小老虎长大的长辈。就小老虎而言,这些长辈人物出现在凉州军中,似乎与小时候所见,他们来往边家庄,与老边坐而论道,谈笑风生没什么区别。
但是在杨会这里,小老虎听到了与他心中所想大相迥异的犀利言辞:“韩文约是凉州从事,身受国恩;王子邑在陇西设帐授徒,桃李满凉州,名声极大,不论凉州刺史府还是朝廷公府,也曾几度征辟,不能说不重视他,只不过是他自己拒绝了而已。至于李相如、黄衍就更不用说了,一郡之守,两千石大吏——朝廷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们的?!一旦凉州生乱,他们不想着辅助朝廷,平息叛乱,安定凉州,却一个个借机起事,悍然反叛!”
小老虎沉默了良久,始终想不到什么话能够反驳杨会;而杨会则继续慷慨陈词:“归根结底,这些人不是野心勃勃,就是私心自用。野心者唯恐天下不乱,好借机生事,从中渔利。私心者,不顾朝廷恩义,只图一身荣华,为苟且偷生,不惜曲膝降贼。不论野心私心,都是祸乱天下之心——这样的人,卑劣无耻至极矣!”
小老虎默然注视着杨会,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傅燮的身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