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这个伤患的拖累,军队缓缓行进了十日,才到达京都。回到皇宫,闻远舟回去了他的将军府,冷言则坚持让我住进了勤政殿,方便照料我的伤势。
大事初定,冷言却忽然繁忙起来,除了早朝之外,白日都在书房议事,夜里很晚才归。
于是但大部分的时间,我都是独自一人待在勤政殿的后殿。百无聊赖之中,许多的往事纷纷涌入脑中。
我本无意踏入这虚幻的世界,一朝穿越,困在这里已近两年。
最初,我以为自己可以完全地与风亭晚的命运脱离,与冷言一起享受这虚幻凡尘中的草木山水。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不是我幻想中的游乐场,而是荆棘遍布的沼泽。稍有不慎,便会被泥沼吞噬进去。
期间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单纯的、又愚痴的、有精明自利的、也有玩弄人心的;有挣扎求存的、也有巧取豪夺的。越是与这些人来往碰撞,我越是觉得,这书中的虚幻世界,竟然比原本的世界更加地鲜明、真实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已如此地投入其中。我将爱情倾注于冷言的身上,也将对原本世界的热忱全数迁移到了这里。到后来,我几乎是渴望于改造这个世界了。
直到,我与冷言真真正正地站在了权力的中心。
他登基那日,我看着他身披黄袍,被人簇拥着,从礼官的手中接过了皇帝的权柄。那一刻,除了反败为胜的激昂以外,我亦有一丝畏惧、一丝动摇。
正如冷言所说,权力盛至极处,必定会化为身上的枷锁,蚕食人心。或许我与冷言因为知晓这世界的真相,比常人更通透些。但只有我自己清楚,冷言这个皇位坐得越久,我越是患得患失。
这日夜里,我做了一场荒诞的噩梦。
梦中,我如常在前朝议政,不知为了什么事,与众人起了争执。一番唇枪舌战后,我已然急躁不堪,胸中怒火炙盛,却无处宣发。
这时,忽然有许多人从袖中抽出刀子来。刀锋上明晃晃的光将我团团围住。而身前众人的眼神更是如扑食物的恶狼一般,处处闪着阴戾的锋芒。
“无耻荡妇!你恶名昭著,还敢立于朝堂之上,在我们面前指指点点?!”
我攥紧了拳,手上已在微微颤抖。
不知哪里又有人叫道:“妖女!你夺了别人的身体,与鬼怪何异?”
然后又有人应和,给我扣上了新的罪名。
“我泱泱大朝,传承千年。岂容你这妖女把持朝政?”
说话的那人看不清容貌,只是目露凶光,与我仇深似海的模样。
那人叫嚣着,忽然扑了上来。
我心中暴怒,从腰侧拔出一把长剑,向那人斩去。那人顿时身首分离,瘫倒在地上。
围住我的众人见了,更是群情激愤,扬着白刃,一齐冲了上来。
见这情状,我戾气横生,凝了真气,挥刀斩了领头的几人。见这几人倒下,后面的人竟无丝毫迟疑,继续径直向我扑来。
渐渐地,我杀红了眼,竟似失去了大半的五官知觉,只能感觉到剑刃在血肉中游走,看见眼前的人狂热的一张张脸迅速扭曲,带着刻骨的恨意在我身前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重归寂静。
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旷的殿宇中弥漫,熏得我一阵阵地恶心。
我望着满殿的尸首,慢慢转身,向身后看去。
只见冷言已从皇位上下来,款款来到我的身前。
“阿数”,对面的冷言道,“我早说过了,这些人冥顽不灵。根本不值得我们徒费心力。”
他向我伸出手。
“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好。”
我执起他的手,与他一同打开了殿门。
一道刺眼的白光破门而入。我与冷言眼睛被刺痛,立时捂住了。
待我放下手来,却骤然通体生寒。
殿外已经聚满了民众,乌乌泱泱地挤在一起,已然看不到边界。
众人脸上的凶光与殿中那些人如出一辙。有人高声叫道:“妖女,要走可以,留下你手中的图纸!”
我冷叱了一声。
我从怀中掏出一卷图纸,上面绘有是各式各样的器械,有军用的、有民用的,密密麻麻,皆是我呕心沥血的成果。
殿前的人见了,眼中愈发焕出精光。
我冷笑了一声,将手中的图纸扬起,将它付之一炬。
看着手中的图纸渐渐化为尘灰,身前的众人已然渐渐疯魔。无数的人朝我们这边奔来,如扑食的鬣狗。
我与冷言被人潮席卷在地,血肉似被瞬间撕裂,如那张图纸一般化成了碎片。
“冷言!”
我嘶声怒吼着,从床上坐了起来。胸前已经愈合大半的伤口被牵动,泛起一阵刺痛。
眼前一片深沉,夜色正浓。
有人摔了门进来,掠到了我的身前。
“阿数?怎么了?”
是冷言的声音。
我一把将他重重地搂住,手上抑制不住地微微震颤。
“我...”,尚未有完整的话出口,眼中的泪却已经断了线,声音也哽住了。
我索性闭了嘴,贴在冷言的怀里默默啜泣。
冷言细细地扶着我的背,亦是沉默。
半晌,我才勉力开了口。
“冷言...我是不是对自己的能力太过自负了?以你我二人之力,真的能对抗千年来形成的世事人心?你说...我们会不会输得一败涂地,最终将自己的性命也陪进去?”
静默许久,冷言才在我的耳畔轻声道:“阿数,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说过,要远离权力,脱离这诡谲世事,去蜀中隐居,一生逍遥自在?”
我顿了顿。
“记得。”
“那么”,冷言将我推到眼前,“若事实证明,这世道人心并非我们可以左右,你是否愿意陪我归隐?”
暗夜中,我看着冷言眼中流萤一般的光辉,润湿了眼帘。
第二日清晨起来,冷言已经不在枕边。我梳洗已罢,早膳的时候,有宫人带了带了闻远舟进来。
他今日穿了武官的袍服,一身藏青,颇显肃穆。见了我,他的神色却有些躲闪。
我放下手中的银箸,让他在身侧坐下。
“你今天怎么到这儿来了?”见他犹豫着不开口,我问道。
“我来瞧瞧你,顺便...有一件事...”
他顿了顿,皱眉纠结了片刻,忽然抬头道:“我杀了风于淳。”
我心中一惊,默默看着他。只见闻远舟挤了挤眉心,神色颇为欠疚。
“我知道你向风庭钧承诺过保他。可是,晚儿的事,我始终耿耿于怀。昨日我去看他,却见他毫无愧意,甚至出言相轻!我...”
说到这里,闻远舟的声音已有些晦涩。
“我一时失了分寸,下了狠手。”
我默叹了一声。风于淳也曾向风于臻承诺保他的后嗣周全。可那之后不到半年,他便将那些人用各种手段除去了。如今这样,也算是他的报应。
我深吸了一口气,向闻远舟道:“罢了。你已经做了,也无谓过多自责。对风庭钧的承诺,便算我失约。”
闻远舟低下头,有些懊恼。
我瞧了瞧他的样子,岔开了话题。
“听说你与于阮...关系有些改变?”
他猛然抬头,快速地眨了眨眼。
“嗯…你知道了…”
不知怎的,他的耳根陡然有些泛红,面上又多了一层愧色。
我瞧着,只觉有趣。看他的样子,似乎为自己的“移情别恋”被发现颇为尴尬。
我顽心顿起,换了厉声道:“怎么,你不想让我知道?”
闻远舟望向我,神情游移无措。
“我...”
我谑声道:“恭喜你了。”
闻远舟皱了皱眉,似乎越发坐立难安了。
“你...”
我轻笑了一声:“什么你呀我的,不就谈个恋爱吗?光明正大、你情我愿的事,哪来的那么多别别扭扭?”
闻远舟愣了愣,面上却仍是疑惑。
“恭喜你了”,我换了认真的语气,“像于阮这样的绝世美人,若我是男人,怎可能老老实实将她认作义妹?如今她与你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在背后暗自神伤呢。”
有多少人神伤我是不知道,只要其中没有冷言,我便开心。嘿嘿。
“你呀,真是迟钝如牛。到这时候了才开窍。”
闻远舟听着,神色渐渐安定了下来。他低头笑了笑:“当初他父亲将她托付于我的时候,我尚在情伤之中,自然不会往那处想。后来...”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总之是我愚痴,挣不脱过去的执念。如今诸事落定,我才渐渐得以解脱。”
我点头,端着一副姨母笑望着他。
闻远舟也是低眉默默浅笑,眸中有些柔情闪动。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向我道:“那个叫如意的丫头,我听说你与她熟识?”
我抬眉,倒是没料到他忽然提起熊猫。
“是呀。她从前是我的贴身丫鬟。怎么了?她给你们添麻烦了吗?”
闻远舟深吸了一口气。“倒也不是麻烦。只是她行事颇为古怪,对人热情得没有来由,而且总是做出一些不明所以的事情。”
我笑道:“她那古怪的热情,是不是只是对你与于阮二人?”
闻远舟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其中缘由,我确实不便告知。但我可以保证,她待你二人是一片纯善痴心。她的想法行事确与众人不同。但你完全可以信任她。”
闻远舟一边听着,一边凝眉思索。
“她...也是你们那边的人吧?”
我眼中不由露出欣赏的目光。闻远舟的心思果然细腻机敏。我没有置评。
闻远舟确认了我的神色,继续问道:“那她也会做你的那些东西?”
“我的东西都在这里”,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并不是人人都有的。”
闻远舟又是点头,似乎微觉遗憾。
又闲话了些许,闻远舟便离开了,替我带了几盒宫中的胭脂墨黛给于阮,还有一大盒精致的糕点给熊猫。
我回想了他与我说的话,笑着摇了摇头。如今众人都有了归宿,再无人落寞伤情。如此想着,我忽然十分地想念冷言。
于是我披了袍子,出去寻他。循着宫人指的路,我来到了他早朝后批阅奏折的御书房。
行到窗外,却听见冷言与洛问天争执的声音。
只听洛问天愤然道:“皇上怎么能说这种话?风家的江山,怎能拱手让到别人手中。”
冷言道:“我根本无意做这个皇帝。闻远舟既有志气,又有能力,禅让于他是最好的选择。”
原来,归隐之事,并不是他昨日安慰于我的说辞。在他心中,竟已做好了放弃皇位的打算。
我心下震动,默默靠近了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