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阳光格外毒辣。
沁阳伦道抬起头,第一次觉得阳光刺眼,不能直视。他敞开了腰带,松散了上衣,拿着书卷当扇子。
“怎么不进屋去?”哈桑推开门,看着沁阳的样子忍不住发笑。
“羽人王。”沁阳愣了一下,站起来给哈桑行礼,哈桑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羽族这么多年也没有过这么炎热的天气,我觉得有些不对,所以出来看看。”沁阳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你看出什么来了吗?”哈桑招手,两个随从抬着一个大木桶走了进来。木桶上盖着厚厚的棉布,哈桑揭开棉布,顿时一股寒气散发出来,阳台上的温度立刻降下不少。
沁阳有些羡慕地看了冰桶一眼,往冰桶旁坐了坐,“太阳太刺眼了,看不清什么,只是隐约觉得盈日方向有些偏斜,不在正宫之内。”
“那是什么意思?”哈桑隐隐皱起眉,接过随从手中的水瓢,舀了一些冰放进沁阳的水壶中。
“老师说过,盈日入正宫,万物盈盈。反过来推导,盈日不入正宫,万物凋敝。现在太阳的方向有些偏斜,我害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沁阳向哈桑行礼后,恭敬接过水壶大口喝起冰水,只觉得身心舒畅,说话也大胆了一些。
“有办法补救吗?”哈桑有些担忧,“你知道,明天我就要和帕雅……”
“嗯。”很罕见的,沁阳打断了哈桑的话,“应该是有办法的。老师曾经说起过,每一个人都在天上有对应的命星。如果属于你的星星出现了异动,多半是因为受到其他命星之人的影响。”
沁阳停了一下,喝了口水,继续说道:“盈日是帝王之星,是羽人王您的星,能够影响这颗星的,只有一颗星星可以做到。”
“荧惑,”沁阳有些忌惮,声音也微弱了下去。
“也就是说,找到具有荧惑命星的人,就能让太阳重新回到正确的位置?”
“理论是这样的。不过我资历尚浅,对这些东西始终没有经验,也不敢说一定是这样。”沁阳小声说。
正说话间,忽然有一个神色疲倦的披甲武士走了进来。他似乎刚从遥远的地方回来,风尘仆仆,裸露的皮肤上,可以看见许多烧灼留下的伤痕。
“禀告大王,河图工匠已经将王器打造完成,已经在运往扶风树的路上了,大约明日就能抵达扶风树。”武士的声音疲倦中透着掩饰不了的激动。
哈桑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也不顾君臣之礼,抱着武士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真的?”
“是,大王!”武士从羽人王的眼中看见从未有过的欣喜。
哈桑过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了心情,他郑重对着武士一拍,“辛苦你了,先下去休息吧。”
“是,大王!”武士退下了。
沁阳小心翼翼走到哈桑的背后,“什么王器?”
“没什么。”哈桑笑起来,神神秘秘地说,“等到明天,在和帕雅的婚礼上,我就向你们当众展示。”
哈桑似乎兴奋极了,已经没有心思和沁阳说话。他只是待了片刻,便带着人急匆匆赶回了王宫。
观星屋一下子又安静了,沁阳把手直接插进了冰桶里,舒服地直吸气。他忽然灵光一闪,跑回屋中找到了老师留下的观星镜。那是一个小小的墨色镜片,打磨地清澈透明。
沁阳将观星镜放在右眼,左眼闭起,凝视天空。太阳的光芒一下子被挡住了,沁阳得以看清太阳的真实位置。
他在心中默默计算,觉得太阳偏离的角度怎么都不对。似乎只凭借一颗星星的牵引,不足以让太阳偏离成这样的角度。
他心中有了一个想法,代入进去一算,发现完全正确。
啪嗒一声,观星镜失手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沁阳伦道脸色煞白,冰块一样寒冷。
他喃喃地说:“怎么会有……两个……荧惑……”
云雀轻盈地掠过天空,划过一道曼妙的弧线,叽叽喳喳地叫着,躲到树荫下乘凉去了。帕雅趴在窗台,看着天上朵朵白云飘过,觉得像是牧羊人带着他的羊群经过。
“帕雅明天就要成为新娘子啦。”身后的床边,一个中年女人笑着说。她摸着帕雅的枕头,想起了点点滴滴的往事,眼圈泛红。
帕雅像是没有听到,只是望着天上的白云发呆。
母亲将早就准备好的洁白羽衣平铺在床上,轻轻抚摸着。小时候帕雅总喜欢跟在哈桑哈图两位王子的身后,扑打着小小的翅膀,奶声奶气地玩扮新娘的游戏,哈桑总是要抢着当新郎,哈图不说话,却一把抢过帕雅的手,带着她逃跑。
“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呢?你就要成为羽人王的妻子啦。”母亲叹了一口气,走到帕雅的背后,把手搭在女儿的肩膀上。
帕雅一声不吭地低下了头,她的长发披散着,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柔亮漆黑的光。以前她会用金色的丝线将头发编制好,打上蝴蝶一样的结,在朋友面前旋转,跳起轻盈的舞,可是朋友们不在了。
“他去哪了?”帕雅自言自语。
风扑面而来,方向是西方。被称作羽族禁地的地方,她的最后的朋友坠入那里了。
“开心一点吧,”母亲说,“毕竟……是羽人王的命令。”
帕雅默默地摇头,她盯着云看了很久,忽然轻轻地说:“我累了。”
母亲叹息着走了出去,合上房门之前,仍能看见那个瘦弱的身影倚在窗前,一动不动。
帕雅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她走回床边,抚摸着那件属于新娘的羽衣。母亲说那是羽人王亲自下令,带了一百个最亲近最勇猛的武士飞到云中捕猎云娘,取了云娘身上最完美的一千片羽毛,又让云歌夫人亲手缝制的。
羽衣柔软,摸上去像是中原的丝绸一般光滑。帕雅忽然想起来,以前中原使节造访羽族的时候,哈桑和哈图带着她和沁阳溜到中原人的驿站,去看他们的一举一动。
哈桑说中原人没有翅膀,走路的时候像是绑了石头,一顿一顿好像喘不过气一样。他们故意撵了绳子,绊倒了那个大肚子的使臣,看着他窘迫的脸色和油一样摊开的大肚子。
帕雅噗嗤笑了起来,随后又落下眼泪。
那些美好的日子,已经随着一把大火,彻底过去了。
帕雅其实心里是有喜欢的人的。她时常拉起那个人瘦弱的手,手指接触的一瞬间,他会脸色通红。其实帕雅也只是强装镇定,她的心跳不比那个人慢多少。
帕雅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让他知道。她用了一种最笨拙的方式掩饰自己的心意。她打他骂他吼他,看到他委屈的表情,心里却也像触了电一样酥麻,觉得难受极了。
哈桑说要娶她的时候,帕雅看见他站在羽人王的身边,不哭也不笑,只是像一个丢了玩具又害怕大人知道的小孩子,尴尬地搓着手,不知道眼神应该落在哪里。
那时候她真的希望他会跳出来,像是哈图一样勇敢地挥拳,大声说:“不行,我不同意!”可是他没有,就像平时一样。
帕雅觉得今天的阳光很刺眼,净空了所有的清凉气息。那个做了很多年的梦,终于也被这股热浪驱散了。
她把羽衣捧起来,走到镜子前比对了一下,她多希望衣服能有一点点的瑕疵,那样她就可以以此为理由,拖延婚期了。可是衣服是云歌夫人亲手缝制的,她的手艺是羽族最好的,羽衣合身极了。
合身的要命。
帕雅的眼泪又扑通扑通的落下,打湿了衣服上的羽毛。
“帕雅。”
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
窗边有一只手跳了出来,随即又落下。手的主人一次又一次奋力跳起来,努力想引起帕雅的注意。
帕雅抹掉眼泪,赶紧跑到窗边探出身子,“沁阳,你怎么来了?”
笨拙的沁阳完全忘记了自己拥有翅膀,他还在跳着,完全没想到帕雅会探出身子,他的手几乎就要打在帕雅的脸上。他一愣,赶紧向后一缩,却没想到直接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来看看你。”沁阳皱着眉,摸着屁股。
“看什么看。新娘子成婚前三天,是不能见客的。”帕雅虽然赌气一般说着,却不自觉露出笑容。
沁阳不说话了,默默地爬起来,他看了一眼帕雅,又低下了头。“我心里有点不安,想来看看你。”
“也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沁阳的心中,不知怎么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你……”帕雅怔住,随即回了屋子,“你等着。”
沁阳于是傻乎乎地等在帕雅楼下,毒辣的阳光让他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帕雅的话,他就觉得是对的。
也许星辰的权威,都没有帕雅的一个眼神重要。
帕雅下了楼,沁阳看见她觉得全身都清凉了。
“你怎么……”
帕雅转了一个圈,头上金色的丝线熠熠生辉,她的火红的短裙随着旋转鼓动起来,像一朵未开的火红花蕾。
“好看吗?”
“嗯。”沁阳红着脸点头。
“最后一次了。”帕雅忽然抱住了他。
……
沁阳晕乎乎的,不知道怎么回到了观星屋。女孩子的体温好像还残留在身体上。沁阳咬了咬嘴唇,看了四周一眼,而后偷偷闻了闻自己的手,女孩子的香味萦绕鼻尖。
那是他第一次抱住帕雅的肩膀。
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不知不觉来到了阳台,坐在了自己的躺椅上。那一夜刮着徐徐的微风,沁阳好像沉浸在粉红色的花海中,整个人醉酒一般朦胧。
他在羽人王成婚的前夜忘记了观星,就像他的老师在羽人王烧死前忘记了观星一样。他没有注意到,那颗叫做荧惑的启明星,正从西方的天空缓缓升起,紫色的妖魅魔光逐渐明亮。
而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死星长逝已经染上了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