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里头一次点燃了烛火,却寂静极了,大殿角落里的武士们被火光映出了身形,不悦地皱着眉。他们习惯了隐藏在黑暗之中,火光让他们略微有些局促不安,紧张地摩挲着佩刀的花纹。
黑王决苍并不看石阶之下的几位客人,他饶有兴趣地盯着身边一只小小的走马灯。烛光摇曳,将无数剪影投在墙上。他在宫殿里享受着最上乘的权利,却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新奇的小玩意。
翼无展坐在一边的地上默默饮酒,不发出一点声音。他的兴趣一半在哈图,另一半,则凝在帕雅精致的小脸上。
“真是有趣。”决苍终于说了一句话。
武士们竟然齐齐松了一口气,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翼无展,有这样精致的东西,为什么不早点呈上来?”决苍笑着说。他大概是面无表情太久了,连笑容也有几分僵硬,看上去反倒让人觉得寒冷。
“大王要是喜欢,我这里还有其他小玩意儿,今天清点清点,明天就能给您送过来。”翼无展遥遥对着决苍敬酒,这样显然是不敬的,但大殿之中的黑鸦武士却似乎早已习惯,没有人出言阻止。
“这走马灯上的故事,是阿堪图依打败纳吉流,登上羽人王之位吗?”
“是。”翼无展伸出手指,在墙壁上一个高大的身影上点了一下,“这个是阿堪图依。旁边这一个——”
他又指着一个佝偻着背,身材矮小的:“这个是纳吉流。”
“大王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谁了。”他嘿嘿地笑着,似乎别有所指。
“当然。”决苍点头,“阿堪图依必然是高大的,纳吉流必然是畏缩渺小的。”
“你知道为什么吗?”决苍是对哈图说的。
“因为阿堪图依是好人,好人的形象就是高大威猛。纳吉流是坏人,坏人必须是卑微渺小的。”哈图说,“即便他们不长这样,也没有人在乎。历史由胜利者书写,他们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没错。”决苍说。“将这样的形象流传下来的,正是你们这些胜者的后代。阿堪图依的子嗣,你来到黑鸦的领地,是想要做什么?”
“我说是来踏青旅游的,你信吗?”哈图笑着说。
翼无展猛地喷出口中的酒水,决苍轻轻一哼,身后武士已经拔刀。
“在这里说笑话可不好笑。”翼无展用袖子抹了嘴,已经站了起来,神色冷漠。
决苍面无表情地从王座上走下,此刻众人才看清他的身形,竟然比哈图还要高出一个头,简直就是一个巨人。他背后的双翼即使收拢,依然能想象出,翼展张开之后究竟有多宽。
“戏弄我是要付出代价的。”决苍已经走到哈图面前,他伸出左手的食指,长约一寸的指甲顶在哈图的咽喉,只要他想,立刻就能洞穿哈图的喉咙。
“决苍,谁敢戏弄你?”哈图直接叫出了黑王的名字。他轻轻推开决苍的手指,“我来这里,是来帮你的。”
“放肆,你怎么敢在黑王面前,直呼他的名讳!”先前行为放纵的翼无展此刻却激愤起来,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长约五尺的长刀,剑身散发凉气,武士们向后退了几步,不敢靠近翼无展身边。
“王室血脉,当然有资格直呼我的名字。翼无展,放下刀。”决苍轻轻笑起来,“你能帮我?帮我什么?”
“帮你做所有黑鸦都想做的事。”哈图也笑,伸手指着东方。决苍顺着目光望去,扶风树高耸如天柱。
“就凭你们几个?”
“不是凭我们几个。”哈图用手指点着决苍,又点向翼无展和每一个武士,“凭你、你、你……凭你们。”
“当然,也凭我。”哈图忽然向后退了一步,他拔出身后的格图焦轰,重重插在了地上。狂风呼啸,大殿里所有蜡烛同时熄灭。
走马灯倒在地上,灯油点燃了罩子,火光幽幽的,将阿堪图依的剪影烧成灰烬。
“你在对我示威吗?”
“不,只是向你展示我的实力。以及——”哈图顿了顿,“可能性。”
决苍望着灯罩完全烧光,大殿中又一片昏暗。这样的寂静之中,哈图丝毫不惧,凝望着决苍的双眼。
“好。”决苍轻轻地说。他们的手在黑暗中彼此握住,不需要多说一句,他们已明白彼此的实力。
一个披着轻铠的士兵此刻匆忙飞到殿外,正欲踏进大殿,忽然察觉气氛不对,他的脚步僵在门坎之上,不知该不该进来。
“有什么事,说吧。”黑王的声音传过来,让士兵打了个激灵。
“是……回禀大王,那个阿堪图依的王子,快要不行了!医官说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必死无疑。”
“那就随他去吧,我已经有了新的乐子了。”决苍吩咐道。
“是。”士兵转身离开。
“等一下。”哈图的笑声在黑暗中格外地清晰,“把他交给我吧。我想见他已经很久了。”
风冷如刀,这样漆黑无星的夜里,更让人觉得冷透骨髓。帕雅熬不住,早早躲进了石洞中,小和尚陪着她。只有楚月啼还和哈图站在露天石台之上。
耳畔不断传来沙哑的嘶吼声。那声音太过悲惨,听上一句也让人心里发凉。
“不是说他没救了吗?你在等什么?”楚月啼问。
哈图大声地笑起来:“你是个聪明人,怎么现在反而糊涂了?里面那个如果死了,我又是怎么来的?”
楚月啼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可他还是不解:“医官说药石无医,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哈图止住了笑声,望着扶风树的方向,怅惋地叹了一口气:“药石当然无医,我得的是心病。”
他不再看着东方,转身一脚踏破了木门,他把那几个束手无策的医官扔到门外,医官们大多是老人,费力扑打着羽毛稀疏的翅膀,这才勉强没有掉下悬崖。
床上的年轻人脸色苍白,似乎全身的血都流尽了。哈图猛地掀开裹住身体的被子,赤裸的胸膛暴露出来,肩膀上溃烂的伤口令他有些愤怒,不忍直视。
这是他当年所受的折磨,如今却要再经历一遍了。
“喂,你进来!”他对着楚月啼喊。
楚月啼走进来,看见哈图已经上了床,双脚抵在年轻人的脚上,两只手钳子一般按住他的双臂,任凭病人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他的控制。
“用你的火,给我烧了伤口。”
“你确定?”
“废话,你不想想我是谁,难道还征求他的同意吗?”他用嘴努了努,指着床上年轻的自己。
一种荒谬感在楚月啼的心里蔓延上来。他不再多说,木刀贴上一层稀薄的火焰,按在伤口之上。立刻,一种油煎一般的声音和肉香散发出来。
床上的哈图开始更猛烈的挣扎,但被剧痛一刺激,他反倒恢复了几分清明。
“你听好了!”哈图对年轻的自己嘶吼,“你难道现在就想去死吗?”
“你不恨吗!”
“你不怨吗!”
“你不痛苦吗!”
他开始宣泄,像是要把郁结在胸中几十年的痛苦全部发泄出来。
“想想母亲,想想她是怎么死的,你不要为她报仇吗!”哈图怒吼,“哈伦及用钉子把她钉死在棺材里,让她活活窒息,你不恨吗!”
“所有人都背叛你!他们都离你而去了啊,不痛吗?”他的声音又低弱下来,“就连帕雅,她都要变成哈桑的妻子了。”
床上的病人突然挺直了身子,不再挣扎了。他的眼珠慢慢转动,他转动脖子,从一张沧桑的脸上看见了一对悲哀的眸子,眸子中自己的倒影多么相似。
“活下来。”哈图在他耳边低语,“我们去把属于我们的东西抢回来。”
“活……下来?”床上的年轻人喃喃地说。
“活下来!”哈图猛地握住他的手。
“活下来!”年轻的哈图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神采。
楚月啼默默退了出去。这样错愕的时空颠倒让他有些失神。他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唤醒了什么记忆似的,可是还是想不明白,想不出来。
他坐到石崖边缘,感受着山间肃杀的狂风,胸腔里很闷,他用力吸了几口气,觉得那些刀一样的风被吸进了肺里,火辣辣的反而让他舒服几分。
他仰起头想看星星,满眼漆黑才让他想起,这里的天空是没有星星的。他于是又向下眺望,看见一层层的山石被修筑出一个个小小的平台,越往下越多,最后便看到了地面的黑色树林。
他突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明明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却莫名其妙卷进了一场千百年前的阴谋漩涡之中。
他只是想变成一个普通人,哪怕是被山贼抓住,混混沌沌地等死。可没想到,山贼的头领居然还是一个羽族。
冥冥中还是有什么在控制着他,让他一步步走向早已设好的局中。可是如果是棋局,会有明确的目的,是要吃掉对方的王棋。但楚月啼深陷的棋局中,却什么也看不清,眼前模糊一片。
就像头顶的黑云,看不清究竟隐藏了什么。
“是谁,又是为了什么呢?”楚月啼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