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月啼觉得很轻。

楚月啼觉得很湿润。

他觉得自己好像漂在水中的一艘小船，轻轻地随波逐流，又好像一只小鸟，轻盈地飞上了天空。

从来没有觉得这么酣畅过，好像脱下了厚重的枷锁，让灵魂自由地翱翔。

他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被项空山夹在左肩，他的右肩还夹着方木鱼。他之前还毫无血色，如今却像是回到了全盛状态，夹着两个人在水中漂流，也轻而易举。

“我怎么没死？”楚月啼一边问着，一边活动了一下身体。真得很轻，前所未有的轻盈。

他从项空山的怀中挣扎出来，自己主动游水。他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掀开了自己的上衣。他用手摸了摸胸口，心中一惊，呛了好几口水。

赶紧浮出水面，项空山却对他笑着，似乎早已料到楚月啼的反应。

“我的木化病？”

“已经解除了。”项空山的笑容中突然多了一丝疲倦，却被水浪掩了过去，楚月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花了。

“怎么回事？是不是你用了大神蛊……”

“你也见到他了吧。”项空山打断了楚月啼的话，另寻了一个话题，“神呐。这天底下有几个人能见到神？我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项空山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丝看破一切的释然。他就那样轻飘飘地抱着方木鱼，楚月啼竟觉得那不是人，只是一具漂流在海上的浮尸。

“我们快到岸了。”项空山说，眼前的湖水已经隐隐带有一丝绯红，显然是接近霓霞湖的水域了。

“你可能想不到，河图工匠在水底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地下宫殿。我们之前，一直待在水底。”他说着，忽然咳嗽了一声，脸色也刷的一下，变得惨白了。

楚月啼游过去，想要接过方木鱼，减轻一些他的负担。他却倔强地摇头，拉扯方木鱼游向岸边。

上了岸，他立刻弯曲了身子，他痛得龇牙咧嘴，露出的齿根已经青黑发紫了，他死命捂住胸口，楚月啼走过去，却被他粗暴地喝开。

“走吧！带着方木鱼回去！”他半跪在地上，太阳穴边已经暴起青筋，“你命不该绝，回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你的身体……”

“走！”他的语气又疲软下来，像是央求，“我不想让你看见我满地打滚的样子，你走吧。”

楚月啼不再多说，重重点头，背起方木鱼离开了。他没有看见，项空山软软的倒在地上，从他的胸口处，生出一截绿色的枯木，正向着他的脖子蔓延。

“换命……”项空山怔怔望着天空，“这就是木化病的诅咒吗？”他摸到了长枪，抱在怀里，脸颊亲昵地贴在枪杆上，轻柔地说：“这样也好。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在地底的时间格外漫长，然而实际上，却只不过经过了小半日。楚月啼背着方木鱼回到大蛊会的时候，巫民们已经在进行最后一轮的蛊术角逐了。

乞干元龙深吸了一口烟袋，看着远处的少女，忍不住叹了口气。阿妮的长裙在风中鼓震，将她柔弱的身体勾勒出来。她却并不觉得冷，像一块石头一般，纹丝不动望着石台的方向。

阿妮心不在焉地参加了比试，毫不意外被淘汰了。大长老看着少女单薄的背影，愈发觉得痛心。

“天冷了，回来吧。”他走过去，想把阿妮拽回来，他悲切地说，“属于我们的比试已经结束了。去帐篷里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

可固执的阿妮不愿意走，她执着地扭着自己的胳膊，发表抗议。

“我还不能走。我们要是走了，他就找不到我们了……”

岸边又爆发出熟悉的欢呼声，乞活绿又赢了。

阿妮惨然笑起来，像是自言自语：“要是我有那么强，就可以向大神许愿，把他救回来了。”

“阿妮！”大长老严肃起来了。自从出了寨子，他很少再板起脸孔，“给我回去！”

阿妮仍是摇着头，她轻轻地说：“再等一等吧。至少等他们比完。”

乞活绿已经迎来了属于自己最后一场斗蛊，玉泉在岸边上蹦下跳，比姐姐还要兴奋。因为赛制的临时改变，他没能真正和中原人交上手，此刻看着姐姐一路过关斩将，仿佛赢得胜利的，是自己一样。

她的对手，是乞存的长老。乞存阿嬷曾说过，他们要夺取全部的大神蛊，他们本以为青罗的两个人可以赢下来，不占用巫民自己的名额，可没想到，一切都不一样了。

乞存的长老神色复杂的看着乞活绿的腰间，那里正挂着象征荣耀和权利的祭祀指环。他的心中是有一股怨气的。

“乞存阿嬷从小看着我长大，”长老说，他的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深邃而沧桑，“但她却最终死了，把指环交给了你。”

他微微敞开自己的上衣，露出自己干枯黝黑的胸膛，他的胸膛上有许多刀伤或是别的什么伤留下的疤痕，高高鼓起，像一座座隐州的山脊。

“小姑娘，要想让我认同你，你就需要赢了我！”他朝岸边的乞活图雷看了一眼，大吼道：“武斗！”

“你疯了！”乞活图雷大惊失色，“她还只是个小孩子，乞存迦济，你疯了吗！”

“你就当我疯了吧。”乞存迦济微微闭眼，再睁开时，已经猛地低喝，掷出一枚蛊。

那蛊被乞活绿灵巧闪过。但乞存迦济志不在此，蛊砸到地上，陡然冒出一小股粉色的烟雾。烟雾弥漫极快，乞活绿匆忙服下一枚蛊，闭住了气。

“噬心蛊！老毒物你真是疯了！”乞活图雷气得暴跳如雷。噬心蛊正如其名，一旦使用，就会冒出粉色的烟雾。那烟雾其实是鬼山蜈蚣的尸体研磨成粉制成的。哪怕只吸入一口，也会立刻感到钻心的疼痛。

烟雾中没有听到乞活绿的声音。乞活图雷不知她是成功化解了蛊毒，还是疼晕了过去。乞存迦济仰头服下了什么，也跳进了粉色的雾中。

他又闪了出来，脸色剧变。

“是金蝉壳？”他忍不住叫道，“怎么可能？”

金蝉壳就是金蝉褪下来的蛹，是死物。这东西百毒不侵，无论遇到怎样的蛊虫都毫不畏惧，因为它本身就没有生命，不存在生死。

乞活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这死物化成了蛊虫，此刻一步步向乞存嘉剂走去，虽然身形渺小，却让后者如临大敌。

乞存嘉剂的眼中惊疑不定，最后还是避过了金蝉壳，在脚下砸出粉雾，躲了进去。他又暗中掏出一枚蛊罐，两只乌黑无光的小虫顺着他的手臂爬下鞋子，钻进了石台中。

这两只小虫可以咬破坚石，必定不是凡物了。

这是乞存嘉剂炼制的最厉害的虫蛊，整个部族也没有多少人见过和听说过。这个蛊，还是他翻阅部族里的典籍，才偶尔从古卷中找出来的蛊方。蛊主人没有给它起名字，只留下一句：千种狠辣，万般阴毒，化而为一，慎用慎用。

乞活绿没有冒进，在迷雾之外观察。她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后，有两只乌黑的小虫悄悄钻出了地面。

它们忽然打开了背甲，透明的翅膀上下振动，已经对着乞活绿的后背咬了过去。它们身形极小，众人的关注点又在雾气之中，一时之间，没有人能察觉那两只小虫。

并不是所有人。

“小心！”远处的岸边，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惊呼。

乞活绿觉得声音熟悉，来不及多想，快速转过身去，洒出一把灰白的粉末。那两只小虫似乎忍受不了粉末的味道，在空中跌落下去，扑打翅膀，暂时退开了。

“楚大哥！”阿妮叫起来，“是楚大哥回来了！”

所有人都楞了一下，就连乞存嘉剂也主动走出了粉雾，看向远处缓缓走来，步履蹒跚的楚月啼。

楚月啼给了阿妮一个微笑。阿妮顿时红了眼眶，落下泪来。她冲过去，抱住楚月啼的胳膊。

这么多天下来，她早已经把楚月啼当成哥哥了。此刻见到他安然无恙，心中惊喜交加。

楚月啼迟疑了一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轻轻地说：“我回来了。”

石台上的对决暂时停止了，乞活绿和乞存嘉剂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战。乞山的长老吩咐巫民将方木鱼接走，好好安置。乞干元龙打量着楚月啼，闷闷地问道：“你的病？”

楚月啼颔首回应：“好了。”他走过乞干元龙的身边，对着所有正在注视着他的巫民，大声地说：“我的病好了，是大神蛊解救了我。”

巫民们立刻议论纷纷。

“谢谢你。”乞干元龙在他背后，非常诚恳地说。他当然明白楚月啼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告诉巫民们，乞干部族的人赢得了大神蛊。他们在接下来的五十年中，终于可以拥有话语权，不用忍饥挨饿了。

“应该做的。”楚月啼吐出一口气，到了这一步，他真的已经身心轻松，再无负担了。

石台之上，突然有人哼了一声。乞活绿一慌，立刻转过身去。

乞存嘉剂声音冷冷的，他的目光像一条寻找猎物的游蛇，警惕地在楚月啼和乞活绿的身上逡巡。

“既然已经有一枚大神蛊有主了，就赶紧决出胜负，决定第二枚大神蛊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