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蛊会始终还是要继续下去的。但有些人已经心不在焉了。

乞山部族的华丽大帐之内，浓浓的血腥味。世子一刀接着一道捅在垂死的战马身上。杀戮无法平息他的怒火，滚烫的鲜血反而更加刺激了杀戮的欲望。

方木鱼静静站在一边，看着世子，没有说话。他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指节已经发白。对于任何一个军人而言，马永远都是他们最忠诚的战友。

眼前的这匹可怜的马，是方木鱼的。

说得再详细一些，是方木鱼很多年前，陪着他上阵杀敌，曾经三次救过他命的老马。

如今这匹老马已经不能再和他一起上阵杀敌，可方木鱼总不舍得把它留在营中，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它。没想到今天反而害了他。

听着老战友一声低过一声的哀鸣，方木鱼心中怅然。他还记得，十年前戎国派出精锐骑兵青云冲击大烈边境的时候，他们中了戎国的埋伏，整个冲锋营陷入了提前挖好的陷阱。

漫天流矢如蝗飞驰，一瞬间就死了一半的人。方木鱼连中三箭，意识不清。胯下老马通了灵性，叼起同袍的尸体，堆成了小坡，一步步踏出了陷阱，逃回军营。

战马最后的哀鸣软弱而无力，方木鱼的心颤了颤，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把手搭在世子的肩上，微微用力：“世子，够了，已经死了。”

世子的动作一滞，随后拍开方木鱼的手，又狠狠捅了一刀。他挑衅地看着方木鱼，将刀尖对准了死马的肚子，用力一划。红白的肠子滑落出来。

方木鱼偏过头，不能再看。

“这是对你的惩罚。因为你对我不敬。”世子扔下了刀，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珠。他走到自己的座椅上，大口喘着气，逐渐安静下来。

方木鱼没有回话，他蹲到战马的头颅面前，帮老马合上了眼睛。

“你弄到多少选票了？”世子静静地看着方木鱼的举动，抿了一口酒，轻轻问道。

“已经五十了。”方木鱼站起来，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他的语气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好！”世子开怀地畅笑，气氛随着他的笑声，好像融洽了起来。他走下座椅，在方木鱼的胸口锤了两下：“不愧是父王手下最得力的战将。有了这五十张选票，明天的比赛，一定能够晋级了！”

方木鱼也陪着他笑，微微抱拳，躬身说道：“属下定不会辜负世子期望，明日比赛一定将大神蛊赢回来。”

世子于是笑得更加开心。他笑着笑着，皱了眉毛：“大帐里血腥太浓，我出去走走，你把那东西处理了吧。”

他说着，一脚踢开了帘子，走了出去。

方木鱼沉默，看着渐渐冰凉的马尸，他忽然跪了下来，把头伏在老马的耳边，默默说着什么。接着，他又仰起脖子，对着老马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走出大帐，他的额上已经破了皮，猩红的血液混着尘土，凝在额头上，迟迟不能流下，就好像郁结的往事，绝不会轻易化解。

乞蛮的营地，此刻却要热闹许多。大长老忙着招呼手下人，拼尽全力也要把项空山给治好，他是这一届大蛊会，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乞干部族的人也在乞蛮。楚月啼被阿妮搀扶着，等在项空山的帐外。他有一些事情很想去问。

有人在大喊：“止不住血了，用蛊吧！”

营帐里传来低沉的嘶吼声：“不用！我自己来！”

楚月啼和阿妮对视一眼，悄悄掀开了帘子。项空山上身赤裸，打满了绷带，血迹却止不住，从手臂的伤口中汩汩流出。

他脸色发白，神情萎靡，却执着地喊着：“我的枪呢！我的枪呢！”

有人把枪递给了他。项空山抱住了枪，安静下来，像一个孩子。他摩挲着枪上“虞氏”的刻痕，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温柔。

“再帮我一次吧。”他对着长枪低语。

枪尖上冒出绿色的嫩芽，发出一阵阵朦胧的淡光。嫩芽长成了枝条，温柔地爬上项空山的手臂，钻进了他的伤口中。一朵朵猩红的虞美人在伤口处绽开，植物根部的触须像一只只小手，将项空山的皮肤拉扯到一起，堵住了血洞。

随后，那些花凋零死去。

花瓣轻轻落到项空山的手中。他微微握拳，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已经看向了楚月啼。

战斗的欲望在他身上爆开，他挣扎着要站起来，长枪对准楚月啼。

“算了吧。别硬撑了。”楚月啼轻轻地说。

项空山跌回地上，撑着长枪没有出声。

“我想喝酒。”他的声音低沉，“我曾经答应过她，要戒酒的。可我现在想喝。”

“那我陪你喝。”楚月啼拍拍阿妮的手背。阿妮咬了咬嘴唇，还是转身去拿酒了。回来的时候，手中抱着两个小葫芦。她把葫芦给了两人：“少喝点吧，对伤不好。”

项空山的喉咙中，低沉地响了一下。他扒开塞子，仰头痛饮。酒葫芦里顷刻空了一半。他低下头，眼神失去焦距，似乎要看穿很深很深的地底。

楚月啼学着他拔了塞子。一股辛辣的味道窜进了鼻腔。在星图军的时候，无论左洛复怎么怂恿，他都拒绝喝酒。可是面对同样是御术士的项空山，他却无法拒绝了。

他小小尝试了一口，立刻呛得咳嗽。

项空山笑起来，牵动伤口，也跟着咳嗽。他苍白的脸被呛红，靠在了床边。

“男人喝酒是要有理由的。”他说，“尤其是一个发誓要戒酒的男人。你呢，你为什么要喝酒。”

“我曾经的一个朋友却告诉我，男人喝酒是不需要理由的。”楚月啼默默地说。

“只是单纯为了喝酒吗？”项空山把长枪放在怀里，“以前我倒是和你的朋友一样潇洒。”

他又饮了一口，笑着说：“我猜猜，你的朋友还没有家室吧？”

“还没有。”楚月啼放下了酒葫芦，他始终无法接受酒的味道。

“等他有了家室，喝酒就需要理由了，不然家里的婆娘可要发脾气的。”项空山勾了勾嘴角，这个满脸沧桑的男人表情在那一刻融化了，像是春天河水解冻一般温柔。

他摸着枪上的名字，陷入了回忆之中：“曾经有一个女人天天在我耳边叨叨，我被她逼得没办法，只好扔了自己的酒葫芦。那个小葫芦，可是跟了我整整十三年啊。”

“她人呢？”

项空山抽动两下鼻子，灌下一大口酒。浓浓的酒气在口腔中冲撞，他盯着手中的酒葫芦出神，许久之后，他默默地说：“死了。”

营帐里沉默了。两个人都不再开口。项空山一口接着一口把酒液往嘴里倒。他喝空了自己的，又伸手来要楚月啼的。

眼神逐渐飘忽，他打了个酒嗝，抬起头对阿妮说：“小姑娘，你是乞干部族的吧？我记得，你们是住在莫州边境？”

阿妮点头。

“我听说星图军最近就驻扎在莫州啊。”

阿妮诧异地看了楚月啼一眼，又点点头。

“你知道星图军？”楚月啼好奇地问。

“呵……”项空山自嘲一笑。他幽幽地说：“当然知道。毕竟……”

他指了指自己：“我可是星图军的逃兵啊。”

“我就是从星图军出来的。成何将军救了我的命。”楚月啼说。

对面的男人忽然坐直了，直勾勾的眼神在楚月啼身上打量。但他很快又放松下来，笑着说：“原来如此。”

“星图军各个都是精锐，想进入星图军的首要条件，就是忠诚。你怎么会做了逃兵？”

项空山低低叹息了一声：“我依然是忠诚的。只是我有不得不逃的理由。”

“为了那个女人？”

项空山点头，又摇头：“准确地说，是一个女妖精。”他开心地笑起来，眼中的惆怅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追忆和幸福。

“和她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决定。”

“人间一直流传妖族的可怕。把他们渲染成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可你要是真的和他们接触，才知道，这些妖族单纯的可爱。”

项空山撑着长枪站了起来。他激动地挥舞手臂，对着楚月啼摊开了手掌。小小的虞美人花瓣已经皱了，却依然嫣红，美得惊人。

“二皇子派出星图军，前往苍云南部的森林外调查天相。当地人都说森林里居住着妖怪。成何将军打算避开他们，我却不怕。”他顿了顿，笑着说，“整个星图军里，我比左洛复胆子还要大。”

提到左洛复的名字，楚月啼微微侧目。

“于是那一天晚上，我就悄悄一个人溜进了森林里，想去看看妖族究竟什么样子。可我喝多了酒，一不小心踩中了猎人的陷阱，掉进了他们挖好的坑里，两只脚直接就被地刺给废了。”

“你不是很强吗？怎么会中了陷阱？”楚月啼想要询问，却被阿妮抢先。

“那时候我还不是御术士。只是个普通人罢了。”项空山淡淡回答。他接着讲述自己的故事。

“后来我就被她给救了。那一晚的月光打在她脸上，我就看见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像是两团火，温暖极了。我还以为自己是喝醉了，结果第二天醒过来，就已经在木妖的地盘了。”

“我和她相处了两三天，连成何将军和星图军都给忘了。”项空山紧紧抱住长枪，沉沉地说，“她是没有名字的，我就给她起了名字，叫她‘虞兰芳’兰泽多芳草，她很喜欢。”

项空山忽然念起来：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我给了她名字，也给了她结局。”项空山把脸埋在手掌中，已经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