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懒鬼,你醒了没有?”小荷在成何耳边轻轻吹气。
成何睁开眼睛,望着璀璨银河有些恍惚。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醒。他转过脸去,睁大眼睛。
小荷,就在他的身边。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小荷。”成何情不自禁叫了一声,伸出手在小荷脸上温柔地抚摸。
小荷像是炸毛的猫,吓得往后一缩,满脸通红。
“你干什么,你疯了啊!”
成何一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看你是真的吃了豹子胆了,居然还敢摸我的脸。”小荷气鼓鼓地说,随即声音又羞羞怯怯地低下去,“我的脸,只能给我喜欢的人摸。”
“那你喜欢……”
“别问!”小荷撅了噘嘴,躺在成何身边,“你别问。谁都可以问,只有你不能问。”
成何握住了小荷的手,两个人静静地躺着,夏风温柔。
半晌,小荷忽然道:“喂,我问你,你是真的要去参军吗?我听阿嬷说了,戎国国主对陛下大不敬,陛下要御驾亲征,全国都在征兵,对吗?”
脑海之中有些错乱,成何拍拍脑袋,有些迟疑:“我、我想去参军。可是好奇怪,总感觉参军的话,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那就不要去了,好吗?”小荷突然抱住了成何,把脑袋靠在成何胸前,“你不要去好不好?打仗要死人的,我不想你死。”
“可是……我爹上个月摔伤了腿,我娘好辛苦……参军有钱拿……”成何断断续续地说,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呐喊:“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小荷死死地抓着成何的衣角,“你不要去,好不好?”
成何有些懵了,今晚的小荷变得好奇怪。
许久许久,小荷忽然唱起了歌:“吾本是,荷花女。梦里与君做思侣。但愿天下有情人,终有一日成眷侣。”
唱罢,小荷噗嗤一笑:“隔壁村的李姑娘,和我们同样年纪,已经出嫁了。”
成何呆呆地看着小荷的侧脸,忽然脸上一红,抱住了小荷,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他死死抱住小荷,动作激烈,声音却非常安静:“我不去了。”
“不去就不去嘛,你放开我啊。”小荷低声道。
“我们成亲吧,明天就让我娘找你阿嬷提亲。”
“你你你你说什么!”小荷在成何怀中挥舞手臂。
“别动。”成何低吼,“有狼。”
小荷一震,不敢乱动。
抱了很久很久,小荷都没听见有狼的声音。她反应过来,重重在成何肩头咬了一口:“混蛋,你骗我!”
两个少年人打作一团,笑声散在夏夜的风中。
母亲去了小荷家提亲了。成何从早上一直等到夜里,母亲才姗姗回到家中。他问母亲结果如何,母亲摸摸他的头,轻轻说:“以后要好好待小荷,知道吗?”
兴奋的成何冲出了家门,跑到鱼塘边兴奋地大吼,却没有注意到母亲眉宇间的忧色。母亲走进了厨房,从存放木柴的角落里翻捡出一枚碎花小荷包,里面叮叮当当还有一些银钱。
这些钱本来是拿去给孩子他爹看病的,如今要用来为孩子娶妻置办礼金了。
婚礼在不久后之后举办。按照习俗,婚礼前男女双方都不可以再见面。成何像是急着学飞的小鹰,一刻不停地走来走去,他早已按捺不下想要见小荷的冲动了。
婚礼要在扶风树上举行。
等等,扶风树……是什么?
成何忽然感到脑中混乱,他像是从自己的体内分离了一半的灵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体爬上那棵高耸入云的大树。不仅仅是他,还有他的母亲、他的乡亲,乃至他伤了腿的父亲,都身手矫健地爬上了树!
成何感到不妙,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扶风树之上,一座由树枝和树叶搭建而成的巨大宫殿张灯结彩,宾客络绎不绝。他们是来参加婚礼的,可成何一个都不认识。
接着,是武士。每一个人穿着明晃晃的铠甲,神情肃穆中带着一丝放松。铠甲上戴着一朵别扭的红色瑾花。
三百六十盆凤凰菊围在长廊之上,身着轻纱的少女们在长廊上翩翩起舞。宾客们手捧酒杯,和他的父亲举杯欢饮。
“新郎官来了没有?”一位客人问。
成何的父亲憨厚地笑了,对着成何招手:“来,过来!”
成何一个激灵,睁开眼时,自己已经回到了身体中,站在父亲身边。
宾客们的谈话声低下去了,成何回过头,视线看向长廊尽头。在那里,身着白纱羽衣的女孩儿羞怯地站着,迟迟没有跨过门坎。
按照习俗,新娘子需要由新郎亲自接引,跨过门坎才算进了家门。
成何的心砰砰地跳动,一步步朝女孩走去。就在他牵起女孩手的那一刻,他忽然听见有人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早知今日断肠苦,不如当时不相思。”
成何回头去寻找说话之人,在宾客中,一个面色白净的柔弱少年格外惹人注目。
那少年和他对视,而后默默垂下头颅。
成何拉起小荷的手,带着她跨过门坎。宾客们掌声如雷,恭贺这对新人。
“哎哟,天怎么黑了?”忽然有人喊了起来。
成何想要扭头,眼前一花,那个神秘的少年出现在他的眼前,轻轻说道:“不要看,请你不要回头。”
“回头会怎样呢?”
“总之,不要回头。”
然而,成何还是转过了头。
天色果真黑了下来,但不是雨云。一些长着黑色翅膀的人从天空中盘旋飞下,手持钢刀,面色狰狞。
“啊,是强盗啊!强盗来了!”成何听见父亲说。
可是强盗会像鸟一样长翅膀吗?
他已经来不及思考了,那些人冲入人群中左劈右砍,见人就杀。成何牵着小荷的手,带着她向后逃走。
后方是一条漆黑的长廊,两人跑了很久很久,却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他们撞在什么东西上,被弹了回来,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个是非常魁梧的巨人,满身横肉,双手各持一把钢刀。成何和他比起来,就像是老虎与兔子般差距。
那巨人一言不发,两把钢刀同时劈了下来。成何僵在原地,两条腿像是灌了铅般沉重。有个瘦弱的人影挡在他的面前。
鲜血染红了纯白色的羽衣。
羽毛飞舞间,成何看见小荷的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就像是很多年前那个夏夜,他们让风声淹没了嘴巴。
成何听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他瘫坐下来,喃喃地说:“即便我不去参军,小荷依然会死啊……”
他将小荷的身体紧紧地搂进怀里,最后一次亲吻她的脸庞。而后,他站了起来,冲向了巨人。
渺小的少年终究没能逃过化身修罗的宿命。
什么也没改变。
浑身是血的成何靠在巨人的尸体旁,虚弱地喘息,眼前,又出现那个神秘少年的身影。
“为什么?”成何问。他已经明白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在搞鬼。
“这并不是我的本意。”那少年人愧疚地说,“我已经死去多年,你们误闯了禁地,触动了我设下的禁咒。”
“扶风树,黑鸦氏族入侵。”成何吸了一口气,强打精神,“这是羽族的血色婚礼。”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没被藏好的惊讶:“这段历史已经人人皆知了?我还以为羽人王会将它永远掩埋。”
随后,他又点头道:“不错。正是血色婚礼。”
“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一幕?”
少年人闭上眼睛沉吟:“并不是我让你经历,而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对小荷姑娘感情太深,才会与我的记忆重合……”
“你的记忆……”成何愣神半晌,“你是羽人王哈……”
“不……”少年人凄惨笑笑,“我还没有那么大本事……”
他低声说道,声音只让自己一个人听见:“如果我是他,该多好啊……新娘子,会是我的新娘。”
“我要怎样才能出去?”成何又吸一口气,他感到鲜血快要从体内流光,意识也在逐渐涣散。
少年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成何点点头,晕死过去。
“将军!将军!醒一醒!”戚三三用力推着成何的肩膀。
成何睁开眼,见戚三三神色焦急,满脸汗水。他坐起身,轻轻问道:“我昏过去多久?”
“两个时辰了。”戚三三道。
“两个时辰啊……”成何低头,忽然笑了笑,“我感觉自己过了一生啊。”
戚三三闻言,娇躯一震,低声道:“将军你刚才中了幻术,整个人枯死过去。”
成何摇头,摆了摆手站了起来。他轻轻地在那块巨石边绕了几圈,小声伏在巨石边说了些什么。
浓雾忽然散去了。
缠绕在巨石上的雾气也全部褪下,成何看见,巨石的背面刻有一道羽族铭文。他让戚三三过来,让她读出上面的文字。
戚三三念道:“阿古尔沁阳伦道·玛纳依流……什么,居然是他!”
“原来是他吗……”成何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位少年人的身影。
血色婚礼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只有寥寥几人知道真相。当他们都在感叹王妃与哈图哈桑兄弟的爱恨纠葛之时,却没有人注意到,原来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还有一个默默仰望着王妃的少年。
纵使阿古尔身份再高贵,也依然有无法逾越的鸿沟啊。
“三三姑娘。我们出去吧。”成何默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