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历宗十三年,三月。
柳愿城的气氛愈加紧张了。街上来来往往的巡逻士兵比起上月,多了一倍不止。行人稀疏,卖菜的老农一遍又一遍给菜篮子浇水,保持新鲜,可根本没什么客人,急的长吁短叹。
这座富庶安逸的城,随着不久前书院的一场大火,彻底变了样。
左都尉费纵黑着脸在街边喝茶,他在城门口呆了一上午,喊了一上午的话,嗓子都快要冒烟了。
“大人!”一个士兵满脸大汗飞奔过来。
费纵双眼露出希望:“怎样,有找到苏将军吗?”
那士兵摇头道:“并没有……”
费纵眼中光芒黯淡下去:“半个月了,你们到底去了哪里?”
“不过城门口有一匹飞马快报,二皇子两个时辰后就要进城,要我们早些布置,给皇子接风洗尘。”
“什么?”费纵一愣,“二皇子要来?来做什么?”
“说是要……”那士兵有些胆怯,支支吾吾道:“巡猎。”
“这个节骨眼上打猎?”费纵一个头两个大,“这皇子还真是……罢了,你快去白柳楼,让十五楼的大管事负责此事。”
士兵点头,直奔白柳楼去了。
费纵心中有些不安,人都说二皇子天资聪颖,对星象卜算之事甚微精通,今天他突然来这里,真的只是来打猎?还是说,他已经算到了什么……
“费都尉。”一个声音自费纵身后响起。
费纵回过头去,见到那位船坊的公子明歌咏正笑盈盈站在身后。
费纵立刻站起身来,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凑近明公子道:“明公子来这里做什么,可是那一位有什么要吩咐?”
明公子道:“那位正在船坊中休息,托我来问问苏将军他们的行踪,可有线索。”
费纵叹口气,说道:“书院被毁,老先生断了气。星图军士官汤节显也死在那儿。书院藏宝之密一直都由一人传承,如今老先生仙去,我们根本无法得知当时发生了什么。调查至今十五日有余,依然一无所获。”
明歌咏心中一紧,帕雅也好、楚月啼也好,都是让他记忆犹新的朋友,如今他们随着苏秉承、星图军众人一同下落不明,实在让他愧疚自责。
“对了……”费纵忧心忡忡道,“刚才我手下士兵说,二皇子两个时辰之后就要来城里,听说是要巡猎。我不知殿下此举有何深意,还请明公子报与那位。”
“二皇子?”明歌咏一怔,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许久后,他拱手道:“这事有蹊跷,我这就回去。”
明歌咏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队人马进了城。
费纵见城门口烟尘滚滚,无奈叹息一声,扯开嗓子大吼道:“都给我站住!下马下马!接受检查!”
烟尘散去,三十二匹黑马整整齐齐安静如石,马上人同样裹着黑袍,一动不动,叫人生出些许不安。
士兵们不太敢靠近这群人,费纵一溜小跑冲到这群人面前,呼喝道:“下马下马!”
马队为首那人面部遮掩,只露出一对眼眸,此刻扫过费纵一眼,叫费纵没来由心中发怵。
那人下了马,动作轻盈,却是个女子。
“姑娘冒犯了,城内戒严,还请你摘了面罩,接受检查。”费纵拱手道。
那女子略微点头,摘了面罩。
费纵呼吸一滞,那女子虽然肤色黝黑,然而……真可谓天姿国色,举世无双!黑色肌肤反倒有一种异域的妖冶美感,让费纵看得两眼发直,半天无法回神。
“可以了吗?”女子声音冷漠,拒人千里之外。一盆凉水浇醒了费纵。
费纵脸色一红,随手从怀中掏出画卷道:“还请姑娘再看看,有没有见过画上几人。”
画上的,正是失踪的楚月啼等人。
那女子表情不变,盯了几眼后摇头道:“没有。”
“这样啊……”费纵心中一凉,“既然如此,请姑娘告知在下你们是什么人,来城里做什么,再让其他人接受完检查,便可以进城了。”
女子冷淡道:“运镖。”
“镖局?”费纵一惊,抬眼望向马队,这马队一切从简,每匹黑马都只带上最基本的干粮物资,哪儿有什么镖可押?
心中多了几分警惕,费纵压低声音道:“姑娘,你可要说实话。城里不太平,士兵多着呢。”
那女子依然声音平静冷淡:“我们受雇主所托,负责运送的,是一个人,并非财物。”
回首一指,第十匹黑马上,原来坐了两人。
费纵拱拱手,道一声“抱歉,”径自走向那匹黑马。
马上人也识趣,见军官过来,自己主动摘了面罩。坐在后面的,是个粗脸大汉,前面的,却是一个面色白净的少年。
那少年双目躲闪,羞羞怯怯,黑袍之下露出的衣领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造价不菲。
女子走到费纵身边道:“雇主惨遭仇人灭门,这孩子便是他唯一的血亲。雇主家老仆拼死带着信物将他交到我们手中,让我们护送他到中原柳愿城来。”
“灭门?”费纵惊道:“哪里的事?”
“西乡大煌。”
“那可是几千里之外的沙漠……”费纵道,“你们一路骑马来的?”
女子“嗯”了一声。
“这事非同小可,我会如实禀告上司,还请姑娘原谅。”
“无妨。”女子轻声道,“可以进城了吗?”
费纵见所有镖师都已揭面,并无什么可疑之人,一点头,放他们进城。
那三十二匹黑马安静地走在大道上,井然有序,显然被主人调教极好。那女子走到城中,问了路人最近的酒楼之后,直奔白柳楼去了。
费纵在城门外守了一个时辰,又热又累,十几日苦寻苏将军无果,他早已士气低落,心中对苏秉承的生还不抱希望了。
二皇子不久便要进城,费纵不知白柳楼是否做好了接风洗尘的准备,对手下兄弟吩咐了一两句,便打算前往酒楼查看。
刚到楼下,见门外围了不少人,还有三两个士兵也夹在其间,似乎和什么人正在争吵。
一个士兵揪住对方的衣领,面色愠怒。
费纵拨开人群,大声道:“都在干什么!”
众人这几日天天都能见到这张脸,都知道他是城里的都尉,故而一个个放低了声音,慢慢退开一条路来。
士兵脸上一喜,却依然不松手,他喊道:“都尉,您来的正好!我捉住一个小贼。”
“什么贼!什么贼!我是见那位姑娘钱包丢了,才捡起来,正要还给人家,就被你给抓了!”
“你先松开,这里这么多人,他也不敢跑。”费纵道,“听他把话说完。”
那人将左手一个钱袋举到费纵眼前,气鼓鼓说道:“我先前在白柳楼吃完了饭,正打算离开,见前面一个姑娘正打算出门,那姑娘付完账之后钱袋没有拴好,掉到了地上。我正捡起钱袋要还给那位姑娘,谁知就被这兵哥一把抓住,害得我好人没做成,还落个小贼的臭名声!”
这两人谁都觉得自己占理,费纵还没说话又开始吵吵嚷嚷,惹的人心生烦躁。费纵本就满是心事,如今怒无可怒,暴喝一声:“都住口。”
两人吓了一跳,都闭上嘴。
“那位姑娘长什么样子,钱袋给我,我亲自去给。”费纵烦躁道。这种小事他本来可以交给其他人去做,如今自己要做,不过是借着由头,找个机会休息一下,暂时清静一会儿。
那人回忆了半天,最后形容起来是一个黑皮的美女,穿一身厚厚黑袍。
费纵一愣,心道:不会这么巧吧?当下拿了钱袋,问明了女子离去的方向。
那女子,去了书院。
远远地,费纵便看见女镖师站在书院残骸外伫立,身形单薄,被大风勾勒出浅浅身形,有一种落寞之意。
费纵躲在巷口,他要看看这女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现在这柳愿城,书院简直就是禁地。
女镖师站了一会儿,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瓦片,她拾起一块奇特的碎瓦,轻轻抚摸。那瓦片像是融化后又凝固的蜡烛,一层层仿佛波浪的痕迹。
她用力一捏,瓦片轻易化成了粉末。
随后,她便起身,走进书院之中。费纵立刻跟上,跟随女人的脚步绕过转角。
下一刻,寒光一闪,费纵的脖子上多了一把冷冽的钢刀。
“是你……”女镖师冷冷道,“大人难道还是不放心,故而一路跟踪?”
费纵道:“刀子放下,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掏出钱袋。
女镖师看了一眼,仍然不放刀:“这是个钱袋?大人要我行贿?”
费纵一愣:“你不认得这钱袋?”
“我为什么要认得?”
“这不是你丢的?”费纵道,“你先前在白柳楼吃饭,付账后不慎丢了钱袋,有人捡到了它,我拿来还给你。”
女镖师和费纵对上目光,见费纵目光中一片坦诚,不像作假,因此松了刀子插回腰间,轻轻撩开了黑袍。
女人袍下衣着简单轻便,光滑的大腿让费纵有些晃神,但随后他便清醒过来。这女子掀开袍子是为了让费纵看清她腰间挂着的钱袋。可除了那钱袋之外,女镖师腰间满满当当大大小小,不下五把匕首,二十把飞刀。
这些刀,花纹复杂,是用了一种名叫断柔的特殊手法打造而成,刀子断骨犹如割纸,一刀下去分水一般轻松。这锻刀手法确实是大煌刀匠的秘传。
这女子身份算是明确了一半。
可如果这钱袋不是女镖师的,又会是谁的?这城里还有什么人会穿着一身黑袍,黑色肌肤,还是个美人儿?
如果这样的人不存在,那么会不会是那个捡到钱袋的人说了谎?
费纵心中一惊,忙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女镖师道:“这儿便是雇主交待的地点,书院中是否有位叫做木无恙的老人?”
费纵脸色一沉,指着书院废墟道:“木老人,已经去了。这残骸,便是那场灾难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