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雾灰。墨紫。深蓝。
密林深处,古堡坚固的石壁在岁月中风化、脱落、残破,唯有层叠的色彩永不凋零。卡斯诺尔大陆短暂光阴,转瞬即逝,回到这无名古堡前,竟已过百年。想必它在百年荒芜间遭遇过战争的破坏,被手持利刃的士兵凌辱,不然,幽绿蔓藤中怎会渗着血红的伤痕?
她手扶密林里交错的树干,踩着斑驳月影,艰难、缓慢地走向它凄凉空荡的身躯。万籁俱寂,连夜莺哀婉的鸣啼都杳无音迹。她有意轻声叹息,倒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只不过,想为这沉闷的空气增添一丝生机。但很快,她听到其他微小的响动,一种钢铁生了锈般钝弱的声音。她咬紧苍白嘴唇,加快脚步,推开落满灰尘的门。
原来……
呵,百年了,它还在顽强坚持着……
她抬起手,伸向不远处墙壁上颓败却依然忘情摇摆的老钟,用尽全身力量走向它,然而,却终是在距离它几步之处,如一片洁白的羽毛,静悄悄地飘落。
她仰望虚空的天花板,仿佛透过暗黑的石壁能望见嵌在深蓝苍穹里的遥远星光。好想拨动钟盘上的指针呐,拨回百年光阴,回到那一夜无法散尽的浓雾中……
她虚弱地阖上双眼,哼起忧伤的曲调。
“天使是冷漠的,恶魔是神秘的……精灵是温柔的……”她反复吟唱着同样的歌词,直到微动的唇中再也发不出任何清澈的声音。她抬起纤长睫毛,朦胧如烟的幻幕中,灯火辉煌,宾朋满座......
181年4月9日。洛林奥德国。深林城堡。
“缇雅公主,缇雅公主——您的礼服做好啦!您看这裙子,用的是优质薄棉布,覆着粉白色蝉翼纱,上面还有淡金丝线绣的,像是,像是——”
“是羽毛。放在床上吧,苏。”
“缇雅公主,您要的蓝莓蛋糕,材料……”
“那就换一种,卢西,这种小事以后就不用来问我了。”
“缇雅公主——”
“又有什么事啊,里尔先生?慌慌张张的。”
“维兰,他……”
自181年起,每年的4月9日,都是深林里这座无名城堡的热闹节日。说是城堡,实际上不过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别墅,只是表皮覆着城堡般坚固的石壁,看起来庄严沉郁。虽然不算严格意义的城堡,但也绝非“普通”一词能形容,况且缇雅公主称它为“城堡”,大家也就理所当然地把它当做真正的城堡。
城堡的主人喜欢将自己精致地装扮起来,虽然多年来始终没有客人拜访密林深处的隐士们,但她依然注重仪表礼仪,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精心挑选漂亮衣服,束胸收腰,妆容精致,坐在空荡的客厅里喝红茶。每天清晨喝完红茶放下杯子时,她都会安静聆听瓷器碰撞的清脆响动,在寂静的空气里黯然流淌。
缇雅.圣.里格是洛林奥德国的公主,货真价实。十岁时,她住进深林城堡,拥有一位和蔼可亲的女仆苏,一位手艺绝佳的厨师卢西,一位沉稳细致的管家兼园艺师里尔先生,还有一个——
“维兰!”
若说优雅高贵的公主何时会“怒发冲冠”,那只有是面对城堡守护者,公主的“骑士”——维兰.卡斯诺尔、面对他令人发狂的“杰作”,而自己却除了紧握双拳跺脚之外便无计可施的时候了。
数年来,名叫维兰的年轻人以修行习武为借口,对城堡的公共财物造成了大大小小、不同程度、难以计数的破坏。在181年4月9日午后点46分,这个美好温馨的时刻,维兰.卡斯诺尔,用他锋利无情的长剑削落了里尔先生费劲周折从城里运来的郁金香。
绯红花瓣纷飞洒落在维兰银白色层次分明的长发上,竟似鲜血滴落在阳光普照的雪原,刺痛了缇雅公主的水蓝双眸。她如往常般无计可施,但这次,她没有握紧拳头跺脚,而是捧着破碎的花枝,望着维兰俊秀挺拔的背影,喃喃自语:“今天是我的生日呢。”
夜幕降临,深林漫起乳白色的浓雾,阻断了天地界限,缓缓地包裹住树木,吞没灯火通明的城堡。缇雅公主在卧室里磨磨蹭蹭地梳妆打扮,女仆苏一边帮她系胸衣的缎带,一边无比艳羡地称赞她的纤细腰肢。
镜子里映着缇雅洁白秀丽的面容,额头圆润饱满,鼻梁高挺,嘴唇玲珑娇艳,眼窝深邃,眸子里荡漾着清澈水波,几近完美的五官镶在她小巧的鹅蛋脸上,仿若艺术家手中的瓷娃娃。只可惜,她青春的美丽无人垂怜,注定将消隐于这黯淡的城堡里,孤独、悲伤地走向衰老,死亡。她是高贵的公主,却也是背负黑暗的囚徒。
大厅的钟响了六声,女仆苏满面红光跟在盛装的公主身后,亦步亦趋,缓缓下楼。
“今天是我的生日,大家都请入座吧。”公主提起裙摆,安坐于长条餐桌雕刻繁复的主席座椅上,双手交叠,落在纤腰前由蝉翼纱堆聚的褶皱里。几位仆人异口同声地回应“是,公主。”,毕恭毕敬地坐进两旁的座位。
“卡斯诺尔先生,您打算在那儿站到什么时候?”缇雅将双手抬至桌边,理着袖口的**,漫不经心地望向门边的男子。
维兰依旧沉默,等到公主的声音停止回响后,侧身坐在门边的椭圆座椅上,留给她半张冷漠的脸。缇雅抿着高脚杯里的红酒,无聊又专注地打量起她的“骑士”。
凌峭的银色眉毛如他柔软亮泽的长发,冷光凛凛,再配上一双雾灰色高傲的眼眸、两片暗粉水润的嘴唇,简直就是个——轻薄的男人,无聊的男人,冷漠的男人。不过,这些形容词显然不足以体现维兰.卡斯诺尔的惊世骇俗,九年间,缇雅从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规矩地、按部就班地成长为优雅淑女,亲爱的卡斯诺尔先生却一成不变,估计等到缇雅老成干瘪的婆婆了,他依旧是这么副不老不死的模样。
缇雅闷声切着盘里的蛋糕,心里的抗议却一直没能消散。尽管她早已习惯维兰的冷漠,可今天,毕竟是她19岁的生日,她怀着一丝卑微的渴求为自己美妙哀伤的青春许愿,这个愿望,也不过是期待维兰能坐在大家中间,拿起酒杯为她祝福。
公主吃了一小块蛋糕,放下刀叉,捏起餐巾优雅地点了点干净的嘴角,起身轻盈地走到门边,伸出右手。
“洛林奥德国第七公主,缇雅.圣.里格,此生第九次邀请您,维兰.卡斯诺尔先生共舞。”缇雅挺胸昂首,下额微收,姿态优雅,修长的手指停在半空中。
维兰懒洋洋地站起来,并未转身,偏过头,准确地说,只是将他雾灰色的眸子稍微挪了下位置,瞟了她一眼。这一眼差点要了缇雅的命,沉寂多年的不满终于化为实际的力量,她凶狠地抓住维兰的胳膊,指甲似乎刺破他暗黑的衣袖,但公主此举只是将“骑士”轻蔑的眼神变成厌恶。
还好,这厌恶的目光只在缇雅脸上停留了一秒,也许不到一秒,以至于气愤的公主还没有注意到,维兰便迅速消失,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别出来。”
缇雅双手交握在大厅里徘徊,气愤的情绪逐渐转为激动的兴奋。敌人,终于来了么?她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拿起父亲留给她的一柄做工精致的短刀,对神色慌张的仆人们说了句“别出来”,用力推开门,气宇轩昂地踏进看不见边际的夜雾中。
浓雾阻隔了缇雅的视线,她像个盲人在这似乎永远都无法散去的雾境中摸索迷行。周围一片死寂,美丽的夜莺,你们都在哪儿?公主在心里呼唤,身体因寒冷的湿气瑟瑟发抖,可似乎,有什么更寒冷的东西抵住了她的腰椎。缇雅哆嗦了一下,还没等回身辨清状况,脚下就遭不明物体偷袭,一声惨叫,栽进草里。
要说,这草堆还有些温暖……有些粘稠……缇雅把手抬到眼前。
“啊!”又一声沉闷的惊呼,伴随着压抑的呻吟,缇雅定睛审视,才发现她身下并不是温暖的草地,而是一个男人受伤流血的胸膛,还有那几乎与浓雾融为一体的,洁白羽翼。
“维兰,救他。”她威严地下令。没有半分恍惚,她已知刚才抵住自己腰椎的物体是维兰的剑锋,也毫不犹豫地做出救伤者的决定。
遗憾的是,救不救他,“骑士”说了算。
“他的同类会将他和救他的人,一起毁灭。”维兰收起剑,转身向前走了几步。
肆意弥漫的浓雾中,一切都被淡化,唯有他深黑的披风,轻轻摆一下,仿佛就以无边的暗夜笼罩了她。
“救他!”缇雅将手里的短刀顶在自己胸口,维兰侧头,皱了皱眉,继续前行。
“我知道你讨厌我,但若我死了,你也无法向双方家族的契约交待。维兰,我命令你,救他!维兰,我真的会刺进去,维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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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个狼狈的夜晚。维兰.卡斯诺尔
很想知道你的悲伤,究竟是什么颜色。
缇雅.圣.里格
人界年181年4月9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