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弦也咬了一口，烤成紫酱红色的面皮，粘着青红瓜丝、花生碎与瓜籽仁，带着猪板油浓厚的香气，咬一口喷香松柔，既有焦香的脆皮，又有糯糯的面的口感，再咬一口，涌进口腔的是满满的烫口的豆沙。

“喔喔，香！好吃！”何弦因为烫咂着嘴嚷了起来。

“小心，别又被烫着。哈哈，好吃吧，这个小黄师傅的手艺也不差。你看那小黄师傅手里的烤盘，一次烤两盘，每盘各烤七个，两个老铁烤盘各自重过五斤，烤时要不停翻面，手臂上就得有十多斤的力量一直在翻转，为了保证每一只海棠糕的质量，每一次翻烤就不能疏忽，手握着铁盘，火的温度与距离全要靠师傅来控制，你小时候，我带你见付叔叔，还让你摸摸他的臂膀，他握烤盘的那只臂膀啊堪称麒麟臂，又粗又壮，爆着肌肉，青筋密布，你当时看了还特别惊讶呐。”

“是吧！真厉害！”何弦笑，以前总觉得做点心的人而已，做的也都是微不足道的小吃，卖不到几块钱，哪会有什么厉害。何况职业而已，说穿了是为了赚钱，能有多了不起，但是听朱宇坤一介绍，忽然觉得有了另一种感觉，另一种味道，手上的海棠糕也特别有了份量。

“你可别小看这么一块糕，它可是清朝传制下来的点心，是苏州汉人所创制，付师傅沿用古法而做，一块小小的海棠糕上，所用的材料件件都是讲究，就拿这豆沙来说，付师傅挑选的豆沙必是海门大红袍赤豆，皮薄肉厚，质地细腻，色泽红亮，营养还特别高。这青红丝是用鲜桔子皮、萝卜、木瓜晾干糖渍，抄粉日晒，好几道工艺慢慢加工而成。这花生碎、松仁粒与瓜子仁也是精挑细选的好东西，保证一颗陈货没有，另外这个面粉里除了掺了一级雪花糖霜，所以吃起来特别香醇，特别酥！”

“我的天，我还以为做点的材料就是批发来的，或者随便菜场和超市里搞一搞，想不到那么复杂！”

“当然。这世上可并不是只有奸商和随便马虎的人，还是有一堆恪守本份，愿意将自己经营的食物做好做精的人。”

“这是不是就是匠人精神？”

“除了匠人精神之外，还是像你那个同学，欧小楼讲的那样，是一种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味道，老老实实本本份份传承下来的传统，是自然流露，也是专心致志，是一种血脉相传的文化。只要这个味道存在一天，岁月的记忆就存在一天，白驹过隙，时光如梭，无论世界怎么转变，人心里都不会改变的一份记忆，一种味道，你手里握的就是，你口中的也是。孩子啊，如果你真心想要学它，你就要从骨子里爱上它，懂它。明白吗？”朱宇坤语重心长地说道。

何弦听得头皮一阵发麻，他是中国传媒大学毕业的，都说大学是学习真理的地方，但现在的大学就是一个职业培训中心，学会技能只是为了找个好工作赚大钱，谁还讲什么真理，谁又会追求什么形而上的东西。到了工作岗位更是不择手段、挤破脑袋想要往上钻营，更顾不上什么心灵不心灵啦。反正导师啊、领导啊，统统是玩套路，绝不会来找他谈这种富有深情厚意的话，曾几何时，何弦认为世上这么认真的人都死绝啦。但现在在他眼前竟然活生生地站着一个，还这么厚重，这么认真，他吓到了。他觉得手中的海棠糕有千钧之沉。

“怎么啦？不说话？”

“我，我是在消化你说的话。”

“能理解吗？”

“能……”

“要用心啊，儿子。”

唉，这要是欧小楼在这里该多好，朱宇坤为何不是把他认成自己的儿子呢，这两人看起来才是一家人，真可惜，平常不正经惯了的何弦，现在很尴尬，也很自惭形秽。

“爸，你知道嘛，你新收的那个徒弟，就是我同学欧小楼，和您一定有特别多的共同语言，他是打心眼里喜欢中国点心，喜欢这个行业，爸你说的话，他一定会特别赞同。”

“是啊，那孩子的眼神和语气，还有他的个人经历，确实让我觉得他是一块可造之材。”

“哇，爸，你可以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你说欧小楼是可造之材，爸，你一定要记住这一句，千万千万不能忘掉。”

“对啊，爸知道他是一块可造之材，但能不能成材还是得靠他自己，爸又不是没收过别的学生与徒弟，并不是人人都能坚持到最后的。”

“怎么？爸你还收过别的徒弟了？”

“太多啦，爸以前每周末都要去松江女子监狱，教那里的女囚学习做面点，帮助她们掌握一门技能，好在进入社会后早一点自食其力，自力更生。说起来，那一批一批的女囚都是我的学生，我的徒弟。”

原来坐牢的女性就可以顺利成为朱师傅的徒弟呀，嘿，像他们却得费这么半天劲，不过要坐牢也没啥好羡慕的。何弦心想。

“走，爸爸带你去吃别的。”朱宇坤再次握起“儿子”的手，高兴地带他去另一个地方。朱宇坤离开上海十年，十年内城隍庙也有不小的变化，除了江浙沪的传统点心，五湖四海的美食也都聚集来这里，南北两地包括海内外的美食文化，这里都有。朱宇坤看着有趣，便都买了尝尝，两人陆续吃了关东煮、台湾炸花枝、面拖螃蟹、烤羊肉串、葱烧田螺，每吃一样，朱宇坤都能给何弦讲出一番所以然来，所以不仅吃的开心，听的也有趣。

何弦不像上官妙然，何弦还挺爱吃的，只是以前图方便，只要吃的爽就成，哪去管它里面有什么饮食文化，还追求潮流，常去的都是西餐馆与酒吧，对中式点心可谓是知之甚少，现在有了朱宇坤，就像撞上一本活辞典。何弦挺乐意听朱宇坤说这些，既有趣又有用，加上他现在失了业，能每天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已经算是非常幸福的人生了。他也不难过了，并且挺满意，暗自希望这样的好日子再长一些。

两个人慢慢吃了一圈，肚子里装了一堆食物，这还没算是正餐。何弦已经有点吃不下了，朱宇坤却依然斗志盎然，用纸巾抹抹嘴说道：“走，带你去吃下一样。”

“爸，真吃不下了，再吃下去，今天早上的步全白跑啦，我们细水长流好吗？”

朱宇坤笑着摸摸肚子，好像是着急了一些。但是每次看着儿子，又巴不得把好东西都一股脑儿塞给他，“好吧好吧，听我家懂事的乖儿子的话，我们细水长流。”

“对喽，爸爸。”何弦开心地冲朱宇坤笑，心中的距离感与生疏感越来越少，剩下的都是真诚的喜欢、亲近与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