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师爷或是通钱粮兵谷,或是老于刑名,海防兵备道其实不管地方具体政务,主要职掌是监督地方军务,核查粮钱,督看训练,战时领兵与贼人倭寇交战,地方政务除了巡抚府州县治之外,有分守道或分巡道,还有提学道,粮道等若干名义的各道,也是因为地盘太大,巡抚一人管理过于吃力,所以按治安,提学,储粮和兵备分设道员来管理。
身为兵备道,周亮工身边自是备着一些师爷帮手,否则他一人也是根本无法兼顾那么多繁芜的军政事务。
周亮工身边的幕僚也是极为出色,毕竟周亮工也是一个颇有前途的官员,只是近来由于刘泽清所部至淮扬一带,使其的地位相对尴尬,简直是陷于困境之中。
“他们推诿上来,怕不止如此吧。”周亮工略一沉吟,冷笑道:“杨世达这人我知道,其不过是一青皮首领,不值一提。其兄杨世礼盘踞在宝应和盐城一带,不仅在本地是很有势力的盐枭,还与外海的海寇杨世勇有联系,拥众过千,这样的人等闲人都不敢惹他。本官又听说刘泽清有意拉拢此人,这事就更难办了。着实查办,他们不敢去惹那试百户,推诿不办,又怕得罪杨世礼,只好推到本官这里。”
“东翁高见。”
“事情应该便是如此了。”
“我们该当如何?”
“不必理会。”周亮工稍一沉吟便道:“本官麾下又无营伍,转递到徐州兵备那里去,他那边有睢宁等三个营,就算俱不足额也理应有剿灭贼寇之职掌,若查实是那试百户做的,本官咨请徐州道派兵剿除便是。若无真凭实据,本官也不会行此咨文去多事!”
“东翁这一招高妙的很。”
有个幕僚师爷眼神一亮,笑道:“我看州县还有一层用意,若大人这里无法,他们会请客兵相助,这是给刘某人公然干涉地方政务的借口,此人近来在地方多行不法,但总不好一点规矩不讲,若地方官员请他相助,正好是将各地军政事务都揽在身上……”
“此例断不可开。”周亮工神色冷峻的道:“大伙畏惧客兵势大,协助征粮亦是为了养兵,无可说得,若将政务刑名之事也交给他,刘泽清不成了淮扬之主,形同藩镇?断然不可!”
话虽如此,周亮工内心却也明白眼下的局面不会维持太久。
现在纲纪废驰,象刘泽清这种拥兵几万的将领几乎可以为所欲为,朝廷法度不被其看在眼中,将淮扬地方藩镇化也是迟早的事情。现在的局面不是他一个淮扬兵备道能左右的,刘泽清更是他难以压制的存在,得看南京方面的动向,史可法这个南京兵部尚书拥有真正的实权,是因为南京六部尚书五部是虚衔,并不负责实际政务,而兵部尚书的本职之外加了四个字,便是“参赞机务”,有这四字,南京兵部尚书拥有不逊北京兵部尚书的实际权力。
南京这个陪都自有一套行政班子,镇守太监负责监督和维护宫禁,兵部尚书负责节制操江各营和应天巡抚,凤阳巡抚,狼山总兵和福山总兵,此外还有南京管辖的四十九卫,庞大的兵力配置和现成的行政班底,加上守备勋臣指挥的南京京营,体系完全,构置合理,兵部尚书权力最大,但对太监和勋臣也没有压倒性的优势,几方势力彼此牵制,形成了相当合理的配置。
若崇祯在半年前听从众意,不优柔寡断试图诿过于下,断然南下,南京这边的班底顺利配合,其局面要比困守北京强的多,最少应该派皇太子南下,以顺利掌握南京,北方有变则南方尚有一个相当完整的大明,比起北宋时赵构单枪匹马逃走要有优势的多。结果就因为未派皇太子,又有大量亲藩在外,南明的局面
反不如南宋,赵构虽然没有班底,但在外的宗室亲王只他一人,无人可以与他相争,南明虽然有现成的班底,却是陷入内耗之中,就如眼下的局面一样,刘泽清南下,根本无有约束限制他的力量,仅余下的就是大明尚是一个大一统的王朝,积威犹在。
“多事之秋啊。”周亮工喟然长叹,对左右道:“最新的邸抄闯逆已经围困太原了,太原不保若大同诸镇不能挡住他,怕是京师被围是必然之事了。”
“皇上可有南下打算?”
“现在想南下也不可能了。”周亮工摇头道:“河南大半地方为流寇盘踞,又有偏师至山东,虽未断绝漕运,山东地面却并不安稳,皇上于此时南下并不保险,以今上的性格……”
话未明言,众人也是明白,今上在有足够把握时甚是刚毅果决,比如显戮那些今上看起来失职的文官。但对武将便颇多优容,很多人感觉是崇祯二年之后祖大寿不听指挥擅离京师战场,由此给皇上带来了强烈的心理暗示,他能顺利逮拿袁崇焕这个文官,对祖大寿这个武将便只能请孙承宗晓瑜大义,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劝其折返。
而可能损坏大局,甚至影响今上自己安全的决断,今上便是绝不会冒险。若去年南下闯逆主力尚在河南西部一带和初入关中,对山东没甚威胁,此时的情形,就算大臣们劝皇帝南下,今上也不可能同意了。
……
“周亮工不肯出牌拿人?”
盐城县三灶镇的一户阔大的民宅之内,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捧着茶杯悠然喝茶,头戴东坡巾,身着茧绸圆领长衫,其姿态悠然,脸上神色却是异常阴狠。
四周站着十余条汉子,积威之下俱是不敢出声。
说话的便是杨世礼,他在盐城县盘踞多年,身上也捐着盐课司的佐杂官职,他自己却并不在意,平素很少穿官袍。杨世礼能盘踞盐城,在扬州和南京的盐商群体中都有不小的影响力,主要是其能掌握盐城为中心大片地方的煎盐灶户,很多灶户连官盐数额都完成不了,煎出来的私盐俱是此人掌控,十数年间杨世礼从一个泼皮无赖发展到一年出盐几千万斤的大盐枭,以其现在的权势在盐城一带已经无人敢惹。
此时的盐城县地域相当广大,北抵山阳,也就是后世淮阴市区一带,南界海陵,是泰州东台一带,西抵安宜,向东则一直抵大海。
这种情形是因为整个江北只有淮安,扬州二府的原因,其中淮安府地方最为广大,后世的宿迁和徐州部份,整个连云港,还有淮安市,盐城市等二十余县此时都属淮安府管辖。
大明国初时江北地广人稀,大明又定都于南京,长江天险是第一道防线,而守江必守淮,所以淮安府是北方要冲之地,战略地位要紧,太祖便壮大淮安,多设卫所,使其成为北方门户。
盐城县便是淮安府下最大一县,此时的面积应该超过五千平方公里,在后世最少五个县属其现在的管辖范围之内。
境内全部是平原,土地要么是可耕作的良田,要么就是不能耕作的滩涂地和沼泽湿地。这一片地方,大量未开发的湿地和荒僻地带,近海地方则是缺乏可以停泊大船的深海良港,所以沿海地方超过千里,却是一个港口也没有,算是相当吊诡奇的一件事情了。
大片的平原区域和漫长的海岸线,加上含盐量极多的河流,汉时这里便以盐闻名,设煮盐亭一百多座,至唐时有官方记录的数字年产盐超过百万石,到了大明立国之后这里改为盐城,广设灶户,这里的地名也能看的出来盐业生产的痕迹,比如杨世礼所在的这个集镇便是叫三灶镇,明初时“洪武赶散”,大明太祖
皇帝驱赶了大明百姓到沿海荒僻地方以煎盐为业,上设“总”,再设“灶”,再下面是“团”,总是管理层级,灶是煎盐大灶,团则是灶下有多少户,比如三团,四团,以几户灶户为一团共用一灶,然后按朝廷规定煎盐,出产的盐官府按官价收购,给灶户换粮,从国初至大明末期,盐城一带便是海盐生产的最大基地,比起福建和北方沿海地方,还有四川,青海等地的产量都是要高的多。
盐多,灶户多,盐商便是也大量聚集,不过大盐商多半聚集在扬州和淮安府,他们凭着盐引购买、官盐再去外地发售,盐引在大明可算是硬通货,比起宝钞那种一文不值的东西更受到太监和勋贵的欢迎,在大明的官方记录之中,皇帝给勋贵太监们赐的最多的好东西便是盐引。
到崇祯年间,盐引也不是太值钱了,因为私盐过多过于泛滥,从盐课一年只剩下二十来万两便可知端倪,杨世礼便是以贩卖私盐起家,现在更因为掌控私盐而成为一方大豪。
“周亮工下令淮安府派推官彻查,若发现匪盗为患便咨文徐州道派营兵进剿。”杨世礼身边一样有落魄文人当幕僚,其部下都是不识文墨的江湖汉子,与官府和大盐商打交道,便是需要这些幕僚出面当中人,平时也可出出主意。
此时一个幕僚便道:“这一则是故意和咱们过不去,二来是排挤曹州刘,不给客兵介入地方的理由,这人毕竟是当过多任主官,并且和东虏打过仗的,算是个人物。”
杨世礼道:“此时便是我同意刘泽清的要求,受抚成营兵将领,也不能带兵去把那闵元启给宰了?”
“不能,地方不报匪盗,不确认是那卫所武官所为,咱们绝不能擅自出兵。”
“我写封书子给刘泽清,请他出兵怎么样?”
“曹州刘现在谋扬州,表面上还算恭谨,他对史兵部很恭敬,平时喜欢舞文弄墨,和东林党的那几位交往十分密切,这个当口,曹州刘不会做事毫无顾忌,想叫他直接出兵,怕是难了一些。”
“他的客兵在淮扬一带打粮征饷,闹出人命都过百了,还不算毫无顾忌?”
一个幕僚微微一笑,拱手道:“客兵南下南京并无钱粮支应,打粮征饷这事算不得大错处,死的百姓再多也不算什么,若公然在地方出兵才算不法跋扈,曹州刘不会分不清轻重,现在咱们请他出兵,倒不是完全不行,这人行事向来没有太多顾忌,但我怕咱们要付出的代价也不会低……”
杨世礼冷哼一声,说道:“现在他的要价就太高了,罢了,这人不能招惹!”
刘泽清是打算在淮安暂且安身,进一步占据扬州,但在文官集团不允许的前提下,刘泽清在此时也不敢直接悍然动手。
毕竟李自成虽然在进军,但京师未被围困,大明最基本的法理纲纪尚存。到京师被破崇祯上吊,群龙无主之时才是这些大明将领真正藩镇化的开始,就算那时,江北四镇也是缓慢形成,在南京群臣分裂,在拥立潞王和福王争执不下之时,马士英等人沟结四镇将领拥立福王,立下拥立大功后刘泽清等人才逐渐真正的藩镇化。
在这个时候刘泽清只能用拉拢和讲价钱的方式收买地方豪强,给杨世礼是游击或参将的筹码,但要的是杨世礼最少一半的收益,这个价码对杨世礼来说也是实在有些过于高昂。
“咱们不拿点实力出来,这些官儿,还有客兵都以为咱们的名声是虚的?”杨世礼突然放下茶碗,那瓷碗在桌上重重一砸立刻粉碎,他眼光阴狠看向众人,说道:“派人去外海联系那些海寇,一个月之内我就要那闵元启和身边所有人替我兄弟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