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元启走在田埂上时,神情也是若有所思。
不管是山东兵还是本卫的指挥使们,在这一季麦子成熟的时候,是不是还能够享受到旗军们的半年的劳作?
这个问题暂且还不必多想,糙米饭的香气已经飘了过来,还有大群人聚集在一起的嘈杂声响也传了过来。
看到百户过来,两个负责工地的小旗官迎上来,众多旗军和妇人们也停了话头,各人都是看向闵元启。
闵元启向众人摆了摆手,说道:“该吃饭的吃饭,妇人们吃完了赶紧回家看孩子去……该偷拿的馒头也不必客气,不要因为我在便不敢拿了。”
每日的饭食其实是多做了不少,开始时妇人是从自己嘴里省一份带回家给孩子,后来发觉饭做的很多,各人索性便偷拿一些。
此时听到闵元启的话,各人都是笑起来,看来百户大人是心地好,并不是糊涂。
原本人们眼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疑惑,闵元启和杨世达的冲突,自己出粮训练士卒,在淮安府城说服了大盐商,拿到几百两银的投资,大规模的建造晒地,还有副千户大人的支持……那些匠户可不是开玩笑的,若没有签书千户的支持哪能随意离开所城?
但这几天的大工程,真真是花钱如流水,百户官厅的粮食也是急剧消耗着,眼下煎盐的活也停了,往常这时候所有人都分工明确,男子做重活,妇人打下手,孩子们都得到处搜罗能烧锅的东西,枯草,干柴,这些东西可不象后世随手可得,在这个时代,大量的滩涂围场都是大户们瓜分了,平时百姓们做饭也需要干柴和稻草,煎盐的消耗更是相当惊人,若是这盐池做不成,煎盐又毫无准备,各家下个月的日子便要难过的很了。
闵元启的玩笑令众人放松了些,众人有些羞愧的同时,也是感觉到百户大人并非是懵懂无知的青壮后生,闵元启的决心和意志已经开始令人敬服,大方和豪爽更令人心折,若是再精细谨慎些,怕是眼下这事,真的能叫百户大人给弄成?
“见过百户大人。”
一群匠人已经跟泥猴一般了,他们站在晒池边缘向闵元启行礼。
泥作的大工和小工们在早期是最为辛苦,他们在海边先挖洒池,还得挖出引水渠,然后是化晶池和一些辅助的设施。
蓄水池最大,每个池都是有大量的土方量,开挖几天之后,才陆续有个基本的雏形。
不远处瓦作李天养和另外几个民户瓦作在几百步外立了个小土窑,高高的烟囱正在向天空排放着浓密的黑烟。
闵元启派人在所城买了大量的焦煤,这东西普通百姓人家是用不着,但铁匠和中产之家每年冬天都会购买一些。
京师大内,一年用煤好几百万斤,宋时的开封就大量开始烧煤,北方的煤主要是来自山西,其余各省也均有少量的出产,由于大运河的存在,运输方面也极为便利,各大城市卖煤的商行都不算少,就算云梯关所这里相当
偏僻,买煤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型的窑厂也并不稀奇,事实上这年头不仅可以开窑烧砖。制瓦,还可以熔炼生铁和熟铁,另外赫赫有名的苏钢也是用小高炉炼成,只是产量相当的低,一年最多几十吨的产量而已。
“百户大人。”陈德与李天养等人过来和闵元启见礼,众人身上都是泥巴,衣袍也是更加破烂了,上前行礼的时候,原本那惴惴不安的神色倒是不见了,变得相对坦然。
这阵子相处下来,各人都明白了百户大人的脾气,不喜欢闹排场,弄那些虚头八脑的事情,只喜欢听数据,看实际的情形,这些天下来,这位百户大人是从完全的外行,也是逐渐变得内行起来了。
“陈德,天养,天福,大伙儿少礼。”闵元启点了点头,算是还礼,接着便是走到第一个蓄水池之前。
每个蓄水池都是差不多十几亩地大小,加上各种辅助设施,看起来相当壮观。
如果一个人从半个月前出门到现在才回来,猛眼一看到,必定会大吃一惊。
近海的海滩上是黑乎乎的盐碱地,离海远一些的地方算是湿地,有不少芦苇在随风漂荡着。肉眼可见之处隐隐在数里外有个村落,那是李国鼎的百户,往身后小道一路往大河边走,十几里外才到所城。
这是一片荒芜凄凉之所,大海的海岸线几乎一望无际,在江北地方缺少出名的港口,海州有港口但规模极小,商业规模也谈不上。江南地方,好些地方是郑和下西洋时的造船场,南京在元时就是海运和水运的中心,加上苏州和常州松江还有杭州等浙东富裕地方,海边不仅有南京杭州和宁波这样的大型贸易城市,沿海地方的人口也十分密集,海上不仅有大量商船过往,也有相当多的渔船活动,沿海的岛屿也多有人居住。
江北这里,除了海州有一些人气外,最繁荣的港口就是不起眼的云梯关了。
但云梯关在明末时已经逐渐废弃,战乱影响了山东和河南的经济,出海的商人急剧减少,运货的需求和北上海运的需要都减弱了。
现在整个港口十来天不见一艘船已经是常有的事,北下的商船,多半是在登莱补充食水,直接便南下,到南京或宁波,甚至是澎湖才会再停泊一次,然后直下倭国或吕宋等国,云梯关这里原本的热闹也不复存在,河运和海运,几乎是完全停止了。
加上大半的土地被海水侵蚀,土质极差,还有大面积的湿地存在,湿地很难耕作,事倍功半,这也是盐城方圆的数百里地方没有设立州县的最要紧的原因。
此时一眼看过去,黑灰色的海水给人压抑之感,大海上空空荡荡,毫无人踪,一天之内,只有寥寥无已的几艘渔船或货船在海上经过,看到海边挖盐池的情形时,渔船会停下来打望,看上良久之后,才又扯帆撑船离开。
众多的大工是在海边按闵元启的吩咐,找到地势高低之所,先想办法蓄水引水,引水入晒池之后,不停的推
动海水,再不停的引入新水和放出陈水,将卤水引入化晶池后暴晒和不断搅拌,然后经过扒盐,归坨等工序之后,细如白沙的精盐便完全制成了。
闵元启后世就生活在海边,他知道海边的盐场,用古法晒盐,开出来的化晶盐池每个大约亩许,大片的盐池象是田亩一样蔚为壮观排列整齐,百来号工人用古法晒盐,一年的产量是好几亿斤,甚至十几亿斤,显然是超过了明时一丁每日产盐二百斤的记录。
因为把盐田当稻田般的梳理在一起,定然是有引水排水的工具,不是纯粹的古法,也不是福建的瓦制或瓷制盐池法,定然需要机器的辅助,否则没有办法完成那样的高产量。
闵元启就记得自己小时常在盐场附近玩耍,大片的盐田象稻田一般呈现在眼前,有的地里已经半晶化,有的是完全晶化,工人用木铲将雪白的细盐从化晶池里铲出来,然后一一堆积起来。
有些盐不及装袋,细盐堆积的如小山一般,有的调皮孩子趁空想往上爬,毫无例外的陷在里头,招来一阵阵骂声。
这些记忆实在太深刻了,这也是闵元启想到第一步计划时,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就是晒盐。
既然在盐城北边,淮扬地界,原本有煎盐的底子和出售的门路,晒盐就是来钱最快,最容易积累实力的最好的办法!
三亩大的晒盐要配好七个小的坎池,然后是最后的几个化晶池,然后紧邻着又是一个大型的晒池和配套的设施,五个晒池一并排开,原本枯寂的海边立刻呈现出了不一样的风景。
闵元启把衣袍下摆撩起来,系在腰间的革带上,毫无顾忌也不讲什么官威风度的就从晒池边上跳了下去。
一人多高的晒地也就是轻轻一跃,下地之后,闵元启便是蹲下来查看起来。
这池子技术含量不需要高,就是需要仔细再仔细,主要便是在引水的角度需要深挖,在搞好引水和蓄水的工艺便可以了。
眼前的蓄水池极大,在海水涨潮时用引水渠引水入池,在后世是可以用抽水机,此时只能靠自然引水。
一次最少放几千吨的水进来,要是靠人力引水,就算把最大的水车弄过来也是不现实的。
闵元启查看之时,一群大工和小工都颇为紧张,眼前这池子其实主要是靠人力,然后坎池和蓄水池要对接,地势逐渐降低,技术上其实泥作和石作木作都用不上,只是工匠们做活更加仔细,不管是蓄水池还是地势更往下的坎池,还有最后的化晶池,都是力求将活计做的精细完美。
这盐池工程量大主要原因便是先找一处地势合适的海岸,划定好几道引水渠,地势还不能太低,否则一涨潮将坎池都淹了,此前的功夫便全然白费了。所幸此地大片海域,隔着村子不到三里路便找到合适地方,蓄水池修好,便是往下挖坎池,每个蓄水池对应七坎,三个蓄水池二十多个坎池,大片的如稻田般的盐池便算是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