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岁月,对于昆仑圣境的仙神们来说,那就是倏忽一瞬间,不比开明神兽打个盹的时间更长。
自打上回长乘神君擅离职守,被调配到白帝帝君身边当长随,这位温文尔雅的神又练就了一项新的神功,便是‘忍’字神功。
不然,怎么办呢?他又不能在帝君提出那些过分要求,要这要那的时候拒绝人家。譬如:
‘长乘啊,你来帮本君尝尝,这果酒咋味儿不对?’
‘小长乘,你去江疑那里顺一坛他酿的来,我咂摸咂摸配方?’
还比如:
‘长乘,本君累了,你帮我铺床呗!’
‘长乘乘,你说说你咋还有这一手推拿神功呢,伺候得本君甚是舒坦!’
等等等等……
以长乘现如今的身份地位,他也不便直言说与帝君,那果酒味儿不对是果子汁馊了。
更不能揭穿帝君让自己到符砀山偷酒,纯粹就是为了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对于一方大神来说,戳破,委实伤自尊。
至于铺床叠被,和推拿按摩的事,这本就是他这个长随应该做的份内事。尽管,长乘也暗自纳闷,帝君这样的神,像人界的凡人一般每日早起早睡,这事正常吗?
反正,自己,包括昆仑诸多神君,就没有每日里必须睡觉的习惯。更没有帝君所说,睡觉能保持容颜不老,青春常在的认知。
神,老得有那么快?
这事,打死开明,他都不信!
少昊伸着妙不可言的懒腰走出内殿,就看见长乘在那儿笑眯眯地自管出神。
长乘有一副最接近于先天神躯的体貌,五官虽不如窫窳精致,但胜在性子温和,一身的书卷气,使人感觉如沐春风。
不像窫窳那般不近人情,也不似陆吾那莽汉不解风情。
开明嘛,毛头小子罢了。
少昊走上神座,寻找了一个最为舒适的卧姿,方才懒洋洋开口:“长乘啊——”
如愿看到长乘猛然回神,并打了个寒颤的样子,少昊心情更好了。
“长乘啊,咱们今日不妨做点开心的事?”
长乘微微躬身,顺从道:“一切,帝君您说了算。”
少昊手指上缠绕一缕秀发,凤眼轻眯着笑道:“来,先帮本君推拿一二。然后,再寻乐子也不迟。”
“是。”长乘脸色如常走上白玉阶,一身青色仙袍让他看起来更加温煦。
开明还是那般毛躁,慌慌跑进神殿大呼小叫着禀报:“帝君,帝君不好了!”
长乘拿开刚放到少昊腿上的双手,默默退开一步。
少昊挑眉轻笑:“小开明,本君好得很,你这小神兽怕是真要不好了吧?”
开明方知自己说错了话,火急火燎解释起来:“帝君恕罪,小神不是说帝君不好了,是真的不好了。”
少昊狭长的凤眼里涌上无奈:“看来,你睡迷糊还没彻底清醒。”
说着只听开明一声惊呼,残音还在神殿中绕梁,身形早像只肉球被神光打入了昆仑天池了。
碧波微澜的天池,镜面样的池水裂开细细碎碎的波痕。
开明从水里探出头来,一手抹着脸上的水渍,兀自叫喊:“帝君,真的不好了。”
长乘忍着笑意从神殿中走出来,遥遥瞥了眼远处的一方碧潭,无奈地摇摇头驾云而去。
奉帝君命,派他去昆仑秘境查勘异状。适才有明显的大道波动,正是由秘境深处传出,他感受到的,帝君自然也有察觉。
开玩笑,白帝帝君,可是活过了无数岁月的老神了……呃,老神这话暗自琢磨就好,不宜宣之于口。
现如今整个昆仑,除了开明那小子,就属帝君皮相最鲜嫩,看起来一副翩翩少年公子如玉的样貌。
秘境有异,长乘不敢耽搁,云头上稍作腹诽便径直飞越几座山峦,抵达秘境之地。
山中生长上万年的神,对一成不变的昆仑仙境,早已没有当初刚刚开了灵智时那般好奇了。无非就是灵草遍地、绿毯如茵,鲜花着锦、灵蝶飞舞,仙泉潺潺、水天一色,这些常见景象而已。
看久了,便难免审美疲劳。神之常情罢了。
昆仑秘境,地处昆仑丘灵气最充裕的中心谷底地带,历代昆仑掌舵人,即西王母身殒后灵棺安葬之处。在秘境中蕴养的灵体,据说有可以起死还生的那一天。
只是,长乘不敢说。自打他开了灵智在昆仑修道成神,这上万年以来,也未曾见过哪一位先圣母帝君活过来的。
秘境有异,惊动的又何止是一二人。
窫窳冷着脸赶到,尾随而来的便是接替长乘看守炎火之山的陆吾了。
陆吾这五百年来对长乘颇有微词,主要为的,大约还是炎火之山生态环境不大好的缘故。看陆吾一张黑中泛红的脸盘,就大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窫窳神君,可是也感应到了秘境异动?”长乘温言问道。
窫窳颔首,简短言说:“走,进去看看。”
长乘秉承儒雅之风,侧身让出道来,请窫窳先行。
在昆仑丘,窫窳资历最老。
尊老,乃昆仑一贯的优良传统。
非神君修为不可入秘境!昆仑历来都有这般规矩,倒不是看不起谁,只是秘境之中灵气太过浓郁,没有达到神君这个层次的修为境界,进入之后将会因为灵气浸淫过量而爆体身亡。
灵气,固然是修道必须。
但,一口不能吃成胖子。
便宜是害,就这么来的。
饶是窫窳这样拥有资深神君修为的神,进入秘境也需动用神力给自己加上一层防护。
见窫窳率先而入,长乘也单手运出神光在身周撑起一道结界。方要入内,陆吾的大块头身板却将他挤到一旁,窜到前头去了。
长乘包容地笑笑。毋庸讳言,这五百年来,他虽然在帝君身边干的谈不上顺心,却省下了一大笔玉璧。
人人都道他那时常去符砀山是与江疑喝酒,呵呵!可谁又知道,江疑不但擅酿酒,还精于鼓捣敷面之法。
镇守炎火之山最缺什么?缺水,明白不!
还别说用天池底掏来的藻泥,在江疑制作成敷面神器后,长久坚持下来是,真.补水佳品也!
不过嘛,就凭适才陆吾那鲁莽劲儿,长乘并不打算告诉他这个秘方。
关键也没那个必要,陆吾什么时候在意过皮相?
长乘心态甚佳,微笑着进入昆仑秘境。
所谓秘境,就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冰雪山谷。被结界包围,冰川不受外界气候影响,保持了最原始的形态,晶莹剔透、纯净冷肃。
四季如春的昆仑圣地,有这么一处秘境,乃是夺天地造化之力而生。
传说,此为洪荒最初时节,清浊二气初分,神魔大战之际,圣君西王母凭借襄助神界征战有功,从天宫中半要半抢得来的一缕精纯清气所化。
抢,这个字眼,在强者面前并不构成形象上的杀伤力。西王母,一直以来都是昆仑当之无愧的圣母帝君。
转过几道光华夺目的冰峰,一行三神陆续抵达圣君沉睡处,一个内有乾坤的冰雪天地间。
这就是昆仑秘境的核心地域,一具具冰晶做就的灵棺浮于这方小世界的天幕之上,不多不少正好九十九具。
不受光源和气温影响,剔透如水的灵棺中,历代昆仑帝君西王母华服丽装各自沉睡,或呈坐姿、或以睡姿,寂静地悬浮于此。
灵棺之上流转的道韵同出一脉,又有着属于每一位帝君不同的区别,五光十色的道之神韵给予冰雪世界以斑斓炫目,看起来美轮美奂,完全不似安眠地,倒像一处绮炫妙境。
虽说,每年三月三都要来此祭拜,已经不算陌生了。但,三位神君还是不约而同再次震动,同时运起神功抵御灵棺散发的道韵所交叠而成的神力冲击。
窫窳低声吩咐:“左中右三路,各自查勘,你我神力支撑不了多久。”
分工明确,言简意赅。
长乘与陆吾,对这项工作亦颇有经验了。二人很有默契地各领左右路,把中间一路让给了窫窳神君。
中间一路三十三具,是近一个神纪陨落的圣君灵棺汇集地。随着昆仑道法不断精进,即便沉睡之后的诸位帝君,灵体道韵也只比大道圆满时弱了三五成,大多还保留在各自神躯之内。
那少了的几成,也没浪费。维持秘境结界的神力,就来自于此。
窫窳早习惯了,这两神一到关键时刻就把最具难度的事推到他身上。
三位神君一边抵御秘境神韵的侵袭,一边快速细致地检查之前异动的来源。
时间紧,任务重。
虽说有碍团结,但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期盼昆仑千古以来的那个传说应验,让他们的帝君苏醒归来。
最好是刚刚陷入沉睡的青芧(xu)帝君归来最为称心,若不然上上一任曾经名动大荒的青罗帝君也好,再不济,随便哪位帝君苏醒皆可。
不论哪一位吧!如此总比,如今那位镇日无所事事,糟蹋了昆仑神树不算,还用凤眼时不时盯着昆仑神君们,笑得意味深长的白帝帝君要让神君更有安全感一些。
实在是,借来的猫不抓老鼠啊!
昆仑秘境之外,开明经过短暂的狼狈,已经极快地调整好了自我心态。
被帝君扔到水里怎么了?难得有这么正当能进天池沐浴的机会,他眼珠一转,干脆收起神力,卸下衣装,痛痛快快洗了一个大澡。
难怪长乘神君有事没事总爱到这天池游水,还喜欢潜泳,原来天池水底还别有洞天呢!瞧啊,这水藻长得多健康,多丝滑,最奇特还是一水的紫,多高雅的颜色!
紫色水藻,怕只有昆仑天池独家出品了吧?也不对,神君交给他照看的那株灵芝,不就是紫……
糟了!开明在水里打了一个哆嗦,他猛然想起,那株灵芝最近两年有了灵智。那日,灵芝蹦蹦跳跳又跑出来,他追了好久都没找到,偏偏帝君又让自己去摘果子,这事就给忘到脑后去了。
想起秘境的异动,开明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不会,那草,溜进那儿去了?
完了完了完了……开明一迭声的叫苦。秘境是什么地方?莫说一棵草,便是自己这样修为在身的仙神,还没渡劫晋级神君之前,贸然闯入昆仑秘境也难逃一死。
要是草没了,他可怎么跟窫窳神君交代?罢了罢了,昆仑丘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将要为一根草殉葬的仙神了,这让他这个守山神兽的面子往哪搁?
开明几乎都能预见自己往后苦如黄连的生活情状了,他生无可恋地铺开四肢,任由水波冲刷自己不怕开水烫的神躯。
大不了,往后就搬去沙棠树底下安家好了,最差还能比罚摘果子更悲催的事儿?他就不信了。
秘境之内,窫窳神君仰头巡视,一路踏着晶莹的雪花走过,貌似并无异常。
越是深入,灵棺内神韵的排斥力就越强,窫窳也算神力不弱的神君了,但半个时辰已接近他所承受的极限。
再逡巡一遍灵棺之内沉睡的帝君们,他没有胆量品评哪一位容色殊胜,却总归忍不住把目光放在了最前面,青芧帝君的灵棺之上。
青芧(xu)帝君的面容一如过去两万年间那般鲜活,微闭的眼睑上根根长睫清晰可见,隔着冰雪铸就的灵棺望去,更添一份炫美,犹如水中月、雾中花。
窫窳舍不得眨眼,可就在他微微一眨眼之际,青芧帝君的灵棺顶部,一缕淡紫色灵气突兀闪过。
那是……窫窳心神大动,难道帝君真的要醒了?传说要应验了对吗?
他不由狠狠攥紧了自己的双手,冰冷的眼眸中涌起一丝感动,一丝欣然,一抹水气。
“帝君……”窫窳低喃,似有千言万语倾诉,却艰难地盘旋在喉间与唇边。
窫窳当然不会记错,这是帝君离开他……们,第一千零一年零一百日了。
就在这位冷面神君情绪激动,天人交战之时,那灵棺忽然轻轻颤动起来。同一时刻,周围数具灵棺好像得到感召一般,都有所回应,各色道韵齐齐收束,隔了一瞬又爆发似的散出更强神韵,竟于空中汇集成一道壮硕而五彩缤纷的光柱。
光柱不断汇聚,不断壮大,不断扭动,如匹如练、如虹如瀑,绚烂的神光使神也睁不开眼睛。
如此异动亘古未见,在长乘和陆吾惊慌退出神光辐射最强地带时,白帝少昊已然及时赶到。
“窫窳在何处?”少昊瞥了眼满脸惶急的二神,以从未有过的严肃面容问道。
长乘稍作安定回禀:“他在中路巡察,应该,还在里面。”
不止一次,长乘都看到过窫窳对着青芧帝君灵棺发呆的样子。
陆吾茫然又着急,不顾秘境之中不得喧哗的规矩,大神嚷嚷着:“乖乖,这是咋了这是?帝君要归来是不是?”
“哎呀!那可就忒好了!咱们总算熬出头了吧这是!”他继续咧咧,已经逐渐沉醉在自我认识的言论之中。
少昊盯着越来越炫目的神光光柱,轻轻眯眼沉思,眸中饱含困惑。
“这不是有神归来的迹象!”他断定。
然后吩咐二神君:“你等速速撤出秘境,我去看个究竟。”
说完,见二神还兀自沉浸在他们的帝君即将归来的梦想之中,少昊嗤笑道:“若本君判断没错,昆仑秘境很难承受得住稍后的神力震荡,你们不得准备准备,趁秘境还完好给自己拾掇一副灵棺?”
长乘面色一变,陆吾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少昊已经向光柱涌动处飞跃而去。无须结界加身来防护,帝君与神君的差别就是这么大。
当秘境深处被道韵光柱挤压,快要失去意识的窫窳,被少昊打出的神力所护持,神智再次清明起来。他稳住道心,用神识去感知青芧帝君的灵棺,面临的是更为强大的排斥力。
仿佛,那具他常常瞻仰,亲切不已的灵棺,从此刻起不再愿意接受外界的瞻视。
青芧帝君,她把自己包裹成了一个巨大的蛹。
紫色,大蛹……窫窳猛地喷出一大口神血。
他费尽全身神力,努力撑开眼睛,去看那诡异的紫色蛹。脑海里浮出的,却是当日人皇姜离送一株灵芝草来昆仑的场景。那灵芝包裹在一团如蛹灵气之中,他窫窳神君,就那么接在手掌里,然后……
他都忘了那株,据说是人皇列山氏部族最后希望的灵芝草。
开明,若帝君有个差错,我必将你打回原形!
窫窳彻底晕厥前,他分明看到一株灵芝,在沉睡的帝君怀里慢慢化为人形,变作,变作……
少昊腋下夹着昏厥的窫窳,在不断倒塌的冰峰间穿梭后撤。
窫窳修为不够抵挡不了神光与道韵的挤压,他,白帝少昊可不然。起码不至于狼狈逃窜,游刃有余地撤出昆仑秘境,他还是能保证的。
凭少昊的修为,他还没退出秘境,已然感知到了昆仑丘外围数道强大神韵的光临。
也难怪,昆仑发生如此声势浩大的动荡,包括天宫之中,和大荒各处的仙神们,总有强者早早就有所感应,赶来一窥究竟了。
毕竟,昆仑丘事关天地安定,是曾经众神汇聚论道,共抗凶魔创立天地大道秩序的地方。
少昊用自身神力构筑的结界,包裹着他和窫窳的神躯,在断崖式垮塌的秘境冰峰之间穿梭,犹如大海中飘浮的一只微小气泡。
九十九代西王母建设夯实的昆仑,绝非浪得‘虚’名!要不是亲身经历,他都不敢相信,这方小世界发起威来,不亚于东海海啸。
冰屑雪舞之中,少昊尚有余力观测那光柱的动向。
从七彩斑斓到透明浅淡,从炫目光华到归于黯然,随着光柱的消失,一股排山倒海的能量从秘境内部直扑而来。
四周冰山在这股力量之前化为齑粉,天地渐渐出现动荡,巨大的涡流如同一张巨嘴,在不断吞噬,不断扩大。
少昊当然也看见了,那只紫色蛹,是这方世界中唯一不受震荡影响的存在。他甚至听到那里面,有神力流转的汩汩涌动之声,和什么东西舒展拔节的动静。
灵芝,那株他早就忘记的人界来的草,竟然能够得到昆仑传承!且,还是昆仑九十九任西王母共同认定的大道继承者?如此浩大的神力汇集,她们是想为其灌顶,拔‘草’助长不成?
也不怕撑坏了那凡草!
自然,若那灵芝能够承受得住,这凝聚了九十九位王母残留神力的洗礼,就脱胎换骨成了一株神草了。但是,若承受不住……呵呵!连草都没得做了。
少昊颇有些看不上昆仑这番操作。至于吗?不就是将来天宫要与人界,有一场神凡之战?那两个神纪前的预言,准不准且还两说,神还怕了人不成?这就开始急着为昆仑传承找继任者了,未免草率狠了。
灵芝,我看你这草,如何吞得下这集昆仑存在至今,纳天地灵气与亿万生灵之气凝结而成的,毁天灭地的神力!
可惜了这昆仑秘境!她们……
唉!女人冲动起来,天也挡不住啊!
少昊挟窫窳冲出秘境,回首可见笼罩秘境的结界亦开始逐渐裂纹遍布。
他将窫窳丢去天池,匆忙祭起长久闲置的离徽,琴弦响处修补着遍体伤痕的秘境结界。身为代掌昆仑的西方白帝,他承担不起昆仑震荡带来的责任。
昆仑有异,三界不宁。
后果,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