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见见我的妻子。”
“你是说……”
“对,她在这屏风里。”
“可……”
“也许,你觉得我疯了,可这名女子确确实实是我的妻子。”
我有些不可置信,凑过去看了看那巨大的屏风。这是个很有年头的老东西了,木质的边缘已经包了浆。古典屏风有浮雕、透雕、彩绘、镶嵌等手法,能把山水花鸟、飞禽走兽、民俗风情、神州传说、金石墨宝、男女人物等图案鬼斧神工般移植在屏风上。尤其是到了明清时期,制作工艺已经登峰造极。屏风除了以往的挡风障蔽视线和分割空间之外,更多的象征着权势地位。这屏风用料讲究,用了云母、水晶、琉璃等材料,在镶嵌工艺上,用了象牙、玉石、珐琅。这东西,价值不菲,说是无价只怕都不过分。
当然,材料好,昂贵些也是应当。可这屏风之上,那对镜梳妆的女子则更令人称奇。
看衣着似乎是明朝,头发挽成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发如丝如线,每一根都绘制精巧。盘根错节,明暗光影,哪怕是汇聚之处也极其细致。发髻之上,插着一支步摇。那是一支蝶恋花镶玉步摇,其上缀以珠玉做彩,晶莹辉耀,玲珑有致。这步摇垂有流苏,不同于步摇的奢华,流苏是清一色的白。两相呼应,倒是相得益彰。
鬓边有一朵梅,小巧却不SHI精细。白的瓣,微红的芯,连那细细的蕊都根根分明。
耳边一枚小小的珠玉,泛着银白柔和的光。
这女子生的太美,对镜梳妆又有几分俏皮妩媚,一双眼秋波流转有一瞬间,像是活人。
若说这屏风绘制了女子,倒不如说是绘上了女为悦己者容的心境。她素手纤纤,轻点下颚处,头微微偏转似是欣赏。面若桃花,朱唇轻启,浅然一笑间,如同繁花似锦。这做工太好,看着就像这女子随时能走下来似得。
这东西,有古怪。
我别过头,不再看。可越是如此,心里竟对那女子的容貌越发清楚起来。甚至那翠绿衣裙上的白海棠,我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你说,她是你妻子?”
“是…”
我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人身上,担忧他的神志。
屏风中的女子再怎么美,再怎么像个活人,也不是人……怎么能是妻子…
而且这个男人看起来有三十来岁,胡子拉碴、头发也乱蓬蓬的。一身衣服也不知多久没洗了,有一股梅雨季没干透的潮湿气味。裤子……像是睡裤,光脚穿着一双黑色皮鞋。要不是这屏风,和外头那辆宾利,我会以为这是哪儿逃出来的病人。
“你一定觉得,我疯了。”
“……”
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得,但我绝不能这么说,所以尴尬的挠了挠下巴。
“我告诉你我经历的事,你就明白了。”
——
宫诚航算是活在蜜罐里的。
他就是那种小说中常有的,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少爷。
当然,身世由不得他选。他只是命好,占了先机。从小到大,他没为什么事情烦忧过。他的父亲继承的家族企业,母亲又是商业圈中少有的女强人。而宫诚航是个老来子,简直是宠上了天。哪怕他要天上的月亮,这当爹妈的也会想尽办法。
照着常理,这般长大的孩子该是娇纵任性、放荡不羁、目空一切……
可偏偏,他宫诚航就不是。
这话,有点虚伪,可他确实不同于其他的有钱人。
他爱画,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读书的时候,向来低调不做声的宫诚航为了一幅赝品,跟自己的导师起了争执。争的面红脖子粗,争到两人说话全然没了顾忌。虽不至于骂出脏话来,可这气氛也差不离了。那之后,画痴之名就在学校里传开了。
有钱总会带来一些好处,和坏处。
好处就是不论什么画,只要他喜欢,就可以花钱买下来日日夜夜欣赏。坏处是……身边的人不是贪图他什么,就是背地里厌弃表面讨好,虚伪的很…
他从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进入了父亲的公司,继续活在一个叫做公司的小社会里。
所有人,几乎所有人都很小心他。说话小心、做事小心,时不时揣摩他的想法,揣测他的心情。没有一句话,是直白的,都是经过精心的伪装、粉饰才到他耳朵里。宫诚航知道,也都清楚。那次他从拍卖会回来,电梯故障维修,就爬了楼梯。
“话说,你们觉得这宫少爷怎么样?”
“长得不错,身家也好,能爬上他的床以后都不用奋斗了。”
“呵,就你?别想了,我都没见他有女朋友,别不会是那个圈子里的……”
“真说不准,不过他总得结婚…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名义上做宫太太就好了。”
“可他是个画痴,今天拍卖会又是天价一幅垃圾。”
“你懂什么,有钱烧的慌。指不定,脑子不好。”
“哦~那有可能,搞艺术的嘛~天才疯子一念之差。”
宫诚航就在转角,静静的站着,一直等到那几个抽烟的女人离开才往上走。
他觉得每一步都很重,心里很闷。
这些,才是真话,原来真话那么……残忍,像是针、像是刺…能让人伤得体无完肤。怪不得,需要伪装。扪心自问,如果有人当面说这些,宫诚航真没把握无动于衷。他看着那幅画,那是一幅莫奈的高仿。这幅画虽然是仿品,但很用心。那种色彩跨度,跟原作不相上下,甚至有些地方用色更为大胆。这是模仿,也是突破。对他来说,这画值得。可在别人眼里,这就是一个假货…
这世界上出名的画师能有多少,难道其他人……不该得到赞赏吗。
想到这儿,宫诚航也就不再介意了。
三十岁的时候,父母跟他提及婚事。前前后后相亲了十几次,但没有一次可以让他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他可以随便选择一个结婚,然后继续自己的日子,反正……那只是一张纸,那只是一个符合父母标准的妻子。
但
,宫诚航不想这样将就一个人。
他从出生到现在,得了上天那么多得恩赐,那么多的好处。
却还要找一个,懂他、理解他,能让他心动的女孩。
可能……真的太贪心了。
宫诚航就这么一直拖着,拖到了三十二岁。那天他去古董交易市场淘画,遇上了自己仅有的朋友。
“哟,来找新老婆?”
“屁……最近有什么好东西吗?”
“画……是没什么新品,有几幅能入眼的…但得等几天。对了,这两天有个尖货,是个屏风。你有兴趣没有?”
“屏风?没兴趣,没好东西我就回去了。”
“不是,别啊,就当开开眼。我跟你说,这东西可是稀罕玩意。”
宫诚航算是半推半就的去了,那一眼,就是他的一辈子。
屏风中的女子,令他的心,动了一下。
他无法形容那样的感觉,第一眼后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那个女子,是活的,是活生生的。这个奇怪的念头,让他花了几千万买下屏风。搬运回家后,虽然受到了父母的斥责,可他完全不在乎。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日日夜夜的守着,看着这个女子。
这是一件古物,这屏风上的女子也许早已经红颜枯骨。可这样的一颦一笑,怎么也没办法从宫诚航的心里抹去。他甚至恨自己生不逢时,没能跟这个女子说上一句话。他想知道她的一切,疯了一样的寻找这屏风的故事。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送饭的佣人,他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人。
他的心里,种下了一种魔。竟对屏风中的女子相思成疾,就此一病不起。
宫诚航是个老来子,又是唯一的儿子。这一病,将父母急坏了。西医中西,偏方古方,用了个遍半点好转也没有。
眼看着宫诚航要英年早逝,他的那个朋友找上门来。
“这东西,邪性。我知道一个法子,能让这个女子从里头下来。你要是不怕,就试试。”
自那天起,宫诚航每天用心血涂抹屏风中女子的唇齿。
一连百日,他不觉得痛,甚至满心欢喜。
最后一日,血落在那朱唇之上,竟被舔食了干净。
恍惚之中,屏风起了雾气,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
“你竟如此诚心,我便见你一面。”
宫诚航一回头,见到了那朝思暮想的人。两人彻夜把酒言欢,竟成了知己,他一吐心中爱慕求得女子微微一笑。
“若要我嫁与你,此生便只能有我一人,再不可朝三暮四。”
“应你,我什么都应你。”
就这样,宫诚航和这个从屏风里出来的女子,结了婚。虽然他的父母对此颇有疑虑,可无奈这女子迷得宫诚航五迷三道、油盐不进。他们到底是心疼儿子,想着若是能长久,也就不计较了。总好过白发人送黑发人……对外,只说这女子是远方亲戚,编了个身份应付了事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