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啼哭声,稳婆大喊了起来:“生了!生了!恭喜恭喜!是位小公子!”
来到东瑶城之后,几位师傅从来也不曾过问我招兵买马的事。他们不过问,反而让我觉得他们什么都知道。
他们当中,风秀秀乐观通达,跟我相处得宛如同辈朋友。邱师伯总是袖手旁观我们师徒之间的事,从不主动干预。所以我心里最畏惧的就是容琴师傅。从小到大,我在容琴师傅面前做了什么错事,她从来不当面点破我,总是等着我主动去找她承认。但是现在,她这样的态度却让我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有他们在,的确帮了我很大的忙,至少有关新兵招募的各项事务可以暂时甩给他们来做。
他们就好像串通好了似的,对东瑶城里所有的事都不加过问,有时间的话,就一起在城里或是到锡罗河附近散步。他们这样做,也许是不愿意过多地干涉我做决策,就比如今天下午的事情:午饭后,我和风瞳正在书房里商议招募新兵的事,有下人来通报说冥宗的人已经到达西城门外了,容琴师傅立刻站起来说她要去厉山训练营,然后不等我回答,拉着邱师伯就窜了出去。而我的药学师傅风秀秀则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咳嗽了两声说:“我现在要去看看城郊的农场,再跟他们谈谈改良土质的事。”然后也很快从我眼前消失了,只留下我和风瞳无可奈何地相视而笑。
家眷们被带下去休息之后,空旷的操场上只剩下了不足五百人。连日奔波劳碌,他们看上去都风尘仆仆,不过,眉目之间仍然散发着难以掩饰的精悍之气。看到我,队伍最前面一个二十多岁、圆眼睛的女子最先反应过来,喊了一声:“属下参见掌门!”紧接着,操场上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起来吧,”我伸手扶起了这个看上去很眼熟的女子。当年去请容琴师傅出任掌门的人里面,似乎就有她。那时候,我一心想着能跟师傅出去见见世面,而所有的故事都还没有拉开序幕……
“掌门?”她小声地唤我。
我定了定神,随口问她:“冥霞呢?”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悲伤的表情,“老掌门已经在三个月前去世了。”我点了点头,反问她:“我没有经过接任掌门的仪式,仅凭着一块紫玉佩,你们就承认我是冥宗的掌门?”她不知我何以会有这一问,脸上浮起惶恐的神色。周围的人也都面面相觑,良久才异口同声地说:“掌门有令,无所不从!”我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字斟句酌地说:“如果我说,我要解散冥宗呢?”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惊疑的神色,从领头女子的身边挤出一个彪悍的汉子,冲着我一抱拳,大声说:“请掌门给我等一个解释!”我的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缓缓地说:“老帮主和朝廷之间的恩怨,我相信各位都心里有数。而我,也是因为得罪了朝廷才亡命至此……如果你们继续留在天冥峰上,后果可想而知。”停顿了一下,我又说,“何况,你们都是世间少有的好手,屈身草莽未免可惜,我希望能够利用东瑶城这个契机给我们所有的人一个新的开始——我希望能把你们编入军队。”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骚动。
我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我已经说过,冥宗已经解散了。我的想法是把你们单独编成一支精锐部队,由你们自己推举人出来担任队长。从此以后,你们和正规军人一样领取薪金来养活自己和家人。不愿意从军的,可以随时离开。有意想留在东瑶的,我会安排你们在城里经商或者是处理城中的治安等管理工作。何去何从,完全听从本人自便。”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
“冥川?”我扬声呼唤冥宗代理掌门,“谁是冥川?”圆眼睛的女子一愣,上前两步说:“属下冥川。”没想到冥川竟然是一个女子。我也有些吃惊,转念想到冥宗的掌门历代都由女子来接任,又觉得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大家现在回去休息。”我摆摆手,示意管家带他们下去休息。
“我信中嘱咐你的事,怎么样了?”等他们都退了下去,我低声问冥川。
冥川抱拳回道:“启禀掌门,属下都已经安排妥当。属下已经派遣冥峰、冥夜、冥涛、冥微四人前往中京营救明华少爷,同时打探记府的消息。另外派了冥月、冥起两人绕道岐州打探岐州的动静。”看来她做事果然细致周到,难怪会被冥霞委以代理掌门之职。
“你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我拍拍手,让人带她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把决意从军的人带到这里来集合,我有话要说。”冥川答应了一声,匆匆随着下人离开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目光投向了阴沉沉的天空。中午时分还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此时竟然已经黑得像锅底一样了。
一阵狂风席卷而过,风中充满了即将来临的暴风雨的潮湿气息。
一领长衫披上了我的肩头,我一侧头,原来是风瞳。
他满脸都是不赞成的表情,一边拉着我往书房走,一边不满地嘀嘀咕咕,“我都快成你的老妈子了。怎么别人都走了,你还站在那里吹风?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里不比南边,一入秋天就凉了,你总是不当回事……”他的后半句话淹没在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惊雷中。
我们刚刚走进书房宽宽的房檐下,大雨已经倾盆而下了。
刺目的闪电蓦然间撕裂了黑沉沉的夜幕,随即,震耳欲聋的雷声从头顶上滚滚而过。
从半开的窗户里望出去,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耳边除了急遽的雨声,什么也听不到。
风瞳把窗户关好,若有所思地说:“这恐怕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雨了。一过了十月,早晚就要起霜了。去年的十月底已经落雪了……”我裹紧了身上的外衫,在书案后面坐了下来。不知不觉,竟然到了秋天——时光从不因为世界上发生了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而改变自己的脚步。
正在出神,腹中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胎动。我伸手扶住书案,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这个小家伙总是用这种毫不客气的方式打断我的沉思。看来,他(她)应该是一个喜动不喜静的孩子,也许倒是个习武的好材料……
自从风秀秀说起我的身体因为劳损太过,恐怕影响到了胎儿,我心里就总是有一块阴影驱之不散,既盼着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却又情不自禁地有些畏惧。容琴师傅安慰我说:“习武之人要比寻常女子身体强壮。”可是这么一句话,毕竟难以打消心头的阴霾,反倒是风瞳的一番话让我安心了不少。
“我听人说过,此时不可思虑过重,”有天散步的时候,他一本正经地安慰我说,“否则,会伤到孩子。我娘快生我的时候,还跟着风云堡的商队去了西面的安黎国。返回的时候,经过临西山脉,不知怎么得罪了山里的黑族人,被人家拿着刀枪一路追杀到了临西草原的腹地。逃命的路上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大家都说孩子保不住了,可是你看我,不也是好好的?只不过出生时瘦弱些,长大后习武,自然也就好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抬头去看风瞳,他坐在茶炉旁边,正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茶杯茶壶,将那几个小杯小盏倒来倒去,然后隔着书案递给我一杯热茶。
“尝尝吧,”他得意洋洋地说,“这是商队刚从安黎国带回来的 落云轻 .这可是只有檬国的皇室才能享用的哦。”闻起来倒是有种奇异的清香,我刚抿了一口,腹中的宝宝又是一动,我的手一抖,将热茶溅了满手。
风瞳哈哈笑道:“小家伙定然是闻到了我的好茶。好,倒是我的同道中人。这般淘气,恐怕是个男孩子,名字起好了没有?”我擦干了手上的茶水,反问他:“你有什么建议?”风瞳想了想,“是跟你的姓吧?就叫夏……夏……夏……”他的表情有些为难,“夏天?怎么样?要不叫夏雨?夏雪?”“不是雨就是雪,风花雪月的。”我摇了摇头,“一点威力都没有。”“威力?”风瞳的样子有些泄气,“那干脆叫夏冰雹好了。”我想笑,可是伴随着笑意,一个细微的声音悄悄浮上了心头:那个本应和我一起商议孩子名字的人,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甚至还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孩子存在……
我怔怔地抬起头,正迎上风瞳深沉的眼眸。不知怎么,他的目光突然之间就让我有些心烦意乱,我推开手边的《兵法》,没话找话地说:“雨好像是小一些了。”风瞳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气里突然就有些微妙的尴尬。
“西夏……”他轻轻地喊我的名字,声音有些发颤。
我的手一抖,“不要再叫那个名字。”“不管你是西夏还是无心,在我心中都是一样的。”他的声调急促了起来,“有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很久了……我……”他停顿了下来,一双碧绿的眼瞳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你……你是不是也考虑一下……”这话让人听得没头没脑,什么叫他考虑了很久,叫我也考虑一下?
大概是我茫然的表情让他有些恼怒,他站起身,开始一阵紧一阵慢地在我面前走动着。
他的样子有些过于激动了。无论他要说什么事,这样的状态似乎都不太适宜。而且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他要说的事,我未必就爱听。我站起身,正要劝他改天再谈,他却霍然转过身,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成亲吧。”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身体向后一顿,又跌回了椅子里。
风瞳绕过了宽大的书案,快步走到了我面前。他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那样绚丽到几近璀璨的光彩,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魔力,吸引着我的视线,让我一时间动弹不得。
“我们成亲吧。”他的声音热烈而柔和,“让我有个合法的身份留在你身边,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你和孩子。”我的大脑里乱糟糟的,像打翻了一盆糨糊,可是身体却已经凭借着本能做出了回答:“不。”他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来,“为什么?我到底是哪里不够好?”他的话让我心乱如麻,“不是你不够好……不是这个问题,而是……”我停顿下来,竭力想让自己平静,“……而是……婚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不应该只是一个人在付出……”风瞳垂下眼睑,脸上流露出失望和痛楚。
“风瞳,”我抬起头,静静地凝视着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又救过我。我知道你关心我,不愿意我的孩子以私生子的身份出生……但是,婚姻毕竟是另外一回事。我并不需要你这样的怜悯……”“不是你想的那样!”风瞳急切地打断了我的话,“我并没有怜悯你!我只是……我只是……我不能让你被流言伤害……”“可是你这样的保护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侮辱!”我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有种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你难道认为我已经自私到了这样的地步:会同意用你一生的幸福来换取自己的名誉?!”“我只想要你!”风瞳大吼一声,重重一拳砸在书案上。书案上的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又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我还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一时间惊得怔住了。风瞳凑了过来,碧绿的眼瞳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你明知道我是真心想娶你!你明知道的……”他猛然收住了话头,愤然转身。
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脚踢开了书房的大门,全然不顾外面瓢泼般的大雨,就这么一头冲了出去,我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颓然地看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想哭,却偏偏一滴眼泪也没有。
狂风卷起雨雾从敞开的大门扑了进来,洒落在地上的纸张和书页都被吹得哗哗作响。
一个敏捷的身影闪了进来,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门边的矮柜子上,反手关上了门。
是我的师傅风秀秀。她若无其事地从汤煲里倒出一碗浓浓的药汤,一言不发地递了过来。药里不知道加了什么,又酸又苦,呛得我一口药汤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眼泪已经夺眶而出。透明的泪滴落进了药碗里,溅起了一团团相互交错的小小涟漪,然后被我一口饮尽了。
风瞳真的走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书房里还摆着看了一半的账本,躺椅上还搭着一件刚刚换下来的长衫……
风云堡的商队在东瑶城进进出出,却始终没有人带回他的消息。
他走的时候是初秋。而现在,已经落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简单的宴席就设在湖边的暖斋里,但是大家赏雪的兴致都不高,话题不知不觉又转移到了公事上。
“北部的冬天过长,而且沙质的土壤很难种植普通的农作物。”风秀秀从旁边的矮几上取过纸笔,一边说,一边在上面涂涂画画,“不过,有几种草药倒是十分适合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而且,周围还有丰富的水源……”她在白纸上重重点了一笔,抬头看了看围坐在圆桌周围的容琴、邱师伯、冥川和大管事风达,目光最后落到了我身上,“我希望可以划出几个农庄来做试验。”听起来像是一个好主意。我看看风达,这个瘦小精悍的老头子正眯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不住地打量风秀秀。看到我征询的目光,他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地问道:“请问风师傅,都能种植哪些草药?收益如何?”风秀秀沉思片刻,回答说:“这几味草药可解热毒,在南丸岛国和南方沿海诸城常年都会有需求。”风达抚着短须点了点头,“还请风师傅把这几味草药的名字写下来,我会拿去联络风云堡的商队,尽快核实。”风秀秀听到“核实”两个字,脸上闪过一丝薄怒。她抓起毛笔,在涂画得乱七八糟的白纸上写下几个名字,顺手丢给风达,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席而去。
容琴和邱师伯相视一笑,却也没有阻拦她。
风达却丝毫不以为意,叠起纸张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然后才从容告退。
风达是风云堡的人,当初买下东瑶城的时候,他就在管理“枫苑”了。这位年过五十的老管家生性直率,有时说话难免不留余地。不过,他为人却十分细致可靠,尤其在管理钱钞方面更是一丝不苟。久而久之,凡是需要往外拨银子的事,我都会事先征求他的意见——尤其在风瞳离开之后。
“从冥月带回来的消息看,岐州和我们预计的情况相差不多,”冥川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刘云海是楚帅的旧部,并不心服韩姜。韩姜目前虽然没有什么异动,但是他手下的亲随和刘云海的手下却多有摩擦。”我反问她:“对于东瑶城,他们现在是什么态度?”冥川很干脆地说:“城主招兵买马的事自然瞒不过他们,只不过他们不相信我们小小的东瑶城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而且韩姜和刘云海互相对峙,一时半会还分不出精力来管咱们。”“没有空闲理会我们,那不是正中我们的意吗?就让他们鹬蚌相争,我这个渔翁坐收其利好了。”我一笑,“你让天冥阁的人多留意了,这么好的局势怎么可以不利用?一条反间计能省我们多少事啊。”冥川也抿嘴一笑。容琴师傅和邱师伯对视一眼,却都没有说话。天冥阁是冥宗专门用来打探情报的机构,在各处都布有眼线。当初天冥峰上的帮众赶往东瑶时,这些散布在各地的探子并没有动,始终控制在冥川的手中。
“宫里情况怎么样?”“皇上已经从一梦轩搬回了御书房。”她想了想,补充说,“宫里给宸妃生的皇子庆祝百天,太上皇给这孩子赐名为 曦 .另外……”她犹豫了一下,“朝廷一方面对记家厚赏有加,但是又看管得甚是严密,属下的人实在是难以下手……”我木然地点了点头。这些情况我早已经猜到了,只不过,再听到“中京”两个字,只感觉遥远得像是前世去过的地方。
正在这时,身材高壮的冥奇匆匆走进了暖斋,抱拳一揖,朗声说:“属下在城中巡逻时,抓获了几名岐州派来的奸细。”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如何肯定他们就是奸细?”冥奇直视着我,简洁地说:“属下在岐州曾经见过此人和刘云海一同在酒楼中饮酒。”这个情况听起来倒是不简单。我和冥川对视一眼,吩咐他说:“带进来。”
我做梦也想不到,冥奇带上来的奸细竟然是英汇一家。尽管离开岐州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他们一定还会再见面,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再见面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看到我,英汇和他的妻子都有些发愣。反倒是小英雄一脸惊喜地要冲过来,又被英汇一把拽了回去。
英汇脸上惊愕的表情慢慢地消失了。他看上去沉着而机警。他的妻子看看他,再看看我,有些不知所措。
“英兄、英嫂,好久不见。”我慢慢地站了起来,对他们身后的冥奇摆了摆手,“去吩咐风管家准备客房,他们是我的朋友。既然来了,当然就要多住几天。”英汇的眉头皱了皱。
我笑了笑,把目光转向了小英雄,“英雄长高了。我这里有好些漂亮的马儿,得空了我带你去看。”小英雄冲着我一笑,露出了一对尖尖的小虎牙。
我做了个请入席的手势,刚说了一句:“英兄、英嫂请坐……”身体不由自主地一晃,我连忙抓住了冥川的肩膀,与此同时,一股热热的液体已经毫无预兆地涌出了身体。
“城主?”冥川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也许是她的表情过分紧张,惹得我也无端地有些心惊,“我大概是要生了……”容琴师傅也惊得站了起来,她一把拉开了厚厚的毡帘,冲着外面大喊了起来:“快去请风师傅!请稳婆!”
阵痛开始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强烈。起先还可以勉强忍耐,但是一夜过去了,我筋疲力尽,浑身上下已经被汗水浸得透湿,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
两个稳婆明显有些不安,风秀秀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看她的神色似乎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火盆里烧灼草药的气味熏得我头脑越发昏沉,似醒非醒之间,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明韶那双澄澈的眼睛。在疼痛袭来的顶点,他的名字就呜咽在我的唇齿之间,却终究还是被紧咬着的手巾挡了回去。耳边不知是谁的声音一遍一遍地提醒我,“用力……用力……”又一阵剧痛铺天盖地般袭了上来,我只感到眼前一黑,身体好像也失去了知觉。
在我的周围,到处都弥漫着一团团黑色的烟雾。我仿佛正漂浮在其中。
烟雾在我的眼前慢慢散开,露出一间小小的厨房。爸爸系着那个苹果图案的大围裙正在小心翼翼地摆弄案板上的一块牛肉,嘴里一边嘀嘀咕咕地说:“是要先拿开水烫吧?我记得你妈就是这么做的……”厨房门口站着**岁的我,白色校服的肩头上印着一个醒目的球印,满头的短发已经被汗水浸成了一团乱麻,晒得黑黝黝的脸上,正挂着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
黑雾飘过,又散开,厨房已经变成了记府的融轩,暮色中灯火通明的融轩。身为记舞潮的我初次回家时带着满脸好奇的神色,不住地打量着周围。在我的两边是老爹和小娘亲,他们正像比赛一样往我的碟子里夹菜,敏之坐在我的对面,正笑嘻嘻地冲我扮鬼脸……
眨眼之间,眼前已经铺展开一片绵延不绝的绿色。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冲上了草坡,我看见男装的自己得意洋洋地回过头,在我的身后,明韶正展开一个耀眼的笑容……
黑雾一点点聚拢,又一点点散开,视野重新变得清晰。我看见自己直挺挺地躺在大床上,手脚还缚着布带,一个稳婆正抬起满是汗水的胖脸跟旁边的稳婆嘀咕,“再生不出来,大小怕是都要……”这是说我么?一定是。床上的我,面色死灰,双眼紧紧闭着,额头还黏着一缕汗湿的碎发。风秀秀手中拈着一把银针正依次扎进我发顶、眉心等几处大穴……
眼前又是一暗,耳边却清晰地听到了她如释重负的声音,“醒了!”身体上的每一寸痛感又在一瞬间回来了,有人凑在我的耳边大声地喊,我却怎么也听不出到底是谁的声音……
“用力……用力……”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啼哭声,稳婆大喊了起来:“生了!生了!恭喜恭喜!是位小公子!”我费力地睁开眼,稳婆正将一个小小的孩子托到我的面前。他是一个红彤彤的小家伙,正不耐烦地晃动着脖子,好像要在方寸之间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让我觉得在心目中描画了千百遍的面孔,就是他这个样子。我的手刚一碰到他的小脸,他立刻转过头,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抱出去交给奶妈。”风秀秀低声吩咐她。
心中蓦然一松,身体却好像被撕碎了一样,疼痛并没有减轻分毫,有什么东西还在我的身体里正往外挤……
稳婆惊讶的声音再一次传进了我的耳中,“老天爷啊……还有一个……”她的声音充满了惊讶和痛惜,在我心里顿时激起了一阵不祥的战栗。有人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费力地睁开眼,是风秀秀。
看到她的表情,一丝寒意慢慢地爬上了心头。我已经看到了孩子,她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痛惜的表情?
“孩子……”风秀秀摇了摇头,“两个儿子,是双胞胎。可惜,只留住了一个……”
第二个出生的孩子此时正静静地躺在一块柔软的布巾上,紧闭着双眼,显得十分安静。
他的脑袋侧向一边,两只小手成两个小拳头状。我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小拳头,有些凉,但是却异常柔软,仿佛有一种温水一样的东西,随着这轻微的一碰,由他的小拳头无比清晰地传递到了我的身上。
“会不会弄错了?”我小心翼翼地从稳婆的手里把他抱了过来,“他睡着了吧?”没有人接我的话。
我把脸凑了过去,小心地贴了贴他的脸,滑嫩的小脸也有些发凉。我连忙将他搂得紧些,再贴脸过去,依然是凉的。我拽过身上的棉被将他紧紧裹住,可是他的小身体还是那么冷……
“毯子!拿毯子!”我大吼了起来,“把火盆端过来!”毯子很快就送来了。我刚要伸手去拿,另一只手已将毯子一把抢了过去,我不耐烦地抬头去看,风秀秀一只手拽着毯子,另外一只手持着一支银针正向我眉心刺了过来。
我身体本能地向后一躲,眼前却突然一黑,再次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