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饰边和银刀放在一起,再后退了一步,跪了下来,“臣错手伤人,按律当革职为庶民。”
我紧闭着眼,全身都浸泡在温热的水里。一朵血梨花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我的脸颊,又随着水波荡漾开去。
水雾里弥漫着血梨花腻人的香气。宫里的女人都相信这种色泽鲜红的花有养颜的功效。苏奉君也每每自作主张地把血梨泡进我的浴盆里。不过这一次,我已无心再计较这些小事了。在我的脑海里,翻江倒海一般,想的都是该如何离开。
四面的城门守防严密,要出去恐怕没那么容易。想来想去只有北城的寻芳河,虽然深,但是对“爱你一万年”来说,河面并不算太宽,它应该能顺利地跳过去。河对岸是一片桑树林,出了桑树林就是齐家村,那里距离官道和城门口的关卡都很远,真有追兵的话,一时半会也难以追得上我……
可是逃出中京,我又该去哪里?
两只柔软的手从后面解开了我的头发,细细地涂上了一种气味清甜的药膏,开始细致地清洗我的长发。
我松了一口气。
我如果就这样逃走,不知老爹他们会受到什么样的连累?一想起老爹因为咳嗽而不断抖动的肩膀,我的心里又是一痛。
而且,我毕生引以为傲的事业也就此断送,此生再也休提……
温热的水从头顶缓缓地浇了下来,洗过的头发又被那双温柔的手盘到了后脑。
“西大人?”苏奉君的声音轻柔得仿佛在呼唤熟睡中的婴儿,“可要再加些热水?”我摇摇头,“拿衣服来。”苏奉君静了一静,迟疑地问我:“你的嗓子……”我的嗓子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但是一夜过后说话的声音却变得很低,很沉,活像一个受了风寒的老太婆的声音。
看我没有理会她,苏奉君轻手轻脚地去拿我的衣服。我在她身后补充一句,“拿刑部的黑外袍。”苏奉君的脚步一顿,随即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黑色的制服上是红色的滚边和领口红色的饰边,颜色依然鲜艳得像是沸腾的热血。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穿着它第一次巡街时的情景,那天小娘亲在我的马尾辫上系了条很漂亮的红丝带,那天的阳光灿烂,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头顶上是最蓝的天和最洁白的云,街道两边,看热闹的人都冲着我微笑,那善意的笑容也像那天的阳光那么耀眼,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缓缓地系好了红色的腰带,将银刀细致地别在腰旁。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和做捕快的时候一模一样,但是仔细一打量,分明又有了一些不同之处。
心头猝然一惊。连忙凑近了细看,忽然发现自己的鬓边不知怎么,一夜之间竟然多出了一缕一缕灰色的头发。
我的手指茫然地抚过这一蓬蓬惹眼的灰色,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衰老会这么突兀,在一夜之间降临?
镜子里的眼睛,黯淡而深沉,再也没有了往昔闪亮的光彩。
我竟然……真的在一夜之间就衰老了。
我的手哆哆嗦嗦地按住铜镜,将它用力地扣在桌面上。
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苏奉君已经布好了早膳。也许是看出我神色不善,她的话也变少了,只是静静地在一旁服侍。在帮我盛好粥后,她的身体忽然往旁边让了让,向着门口行了个礼,说:“苏氏见过宸妃娘娘。”我手里的筷子一顿,低下头继续吃早饭。
一抹绿色的裙袂飘进了我的视线,让我突然就没了胃口,于是我放下筷子,拿起一旁温热的手巾擦了擦手。转身要往外走的时候,舞秀的身影抢了过来,伸开手臂拦在我的面前。
我垂下视线,但她隆起的腹部却骤然间烫痛了我的眼睛。
“三妹,”舞秀的声音有些哀怨,“你连看我一眼都不肯?”我抬头看她,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精致的妆容却仍是丝毫不乱。我们的视线相碰了几秒,她的眼里立刻掠过一丝震惊的神色,“你怎么……你的头发……”我淡淡地问她:“娘娘有什么吩咐?”舞秀眼里再度浮起惊骇的神情,“你的声音……你……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自从她由舞秀变成宸妃,就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了。而实际上,我的保护对于她来说,原本也不过是句空话。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知道该维护自己的所有。她也一定知道如果没有外戚的支持,那么她所受的恩宠只不过是水月镜花,我担忧老爹和敏之的心忽然就淡了很多。
“三妹,”舞秀上前两步想要抓住我的手,我往后一让,她抓了个空,脸上有些尴尬。不过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声音也格外温柔了起来,“三妹,我知道你还有正事,我说几句话就走。”她看着我,继续说:“那天……是我失态了。你从小就心胸开阔,不会因为我几句无心的话,就真的生气吧?”她等了等,看我还是没有说话,又自顾自地说:“这么些天过去了,我自己也想明白了,我们毕竟是亲姐妹,你进了宫,我也有了个帮手。对你我,对我肚子里的孩子,对记家都有好处。三妹,你我是至亲姐妹,以后我们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再也不用分开了……”仿佛有一桶冷水当头泼了下来,让人不禁浑身一紧。下一秒,却又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
舞秀凑近了两步,亲亲热热地帮我拽了拽袖子,“三妹,以后我的宝宝长大,你教他武功,好不好?”说到这,她举起宽大的衣袖掩住嘴哧哧地笑了起来,“昨晚你没回来,皇上也急得一宿没睡,韩皇后特意炖了燕窝巴巴地送去,结果被皇上不客气地撵了出来。你没见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紫的样子,真是笑死我了。”说到这里,竟忍不住前仰后合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突然看到我悲悯的神色,不禁一愣。
我轻轻地从她的手里拽出了自己的衣袖。
“三妹……”她眼里出现错愕的神情,语气也急促了起来,“你要想清楚,就算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要在这后宫里安身立命,凭你大而化之的性格,只怕不那么容易。你我必须相互扶持,方能站稳一席之地……”我打断了她的话,“一大早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话?”她被我这样打断了话头,脸上露出几分不悦,又很快地隐忍了下去,勉强笑了笑,冲着身后摆了摆手。两个宫女马上端着托盘走上前来,托盘上放着两个做工考究的嵌金紫檀木盒,舞秀用一种略显倨傲的姿态,依次打开了两个盒子,深红色的丝绒垫上,是珍珠和红宝石的首饰,它们映着晨光,正散发出灿烂的光彩。
她得意洋洋地笑了笑,故作谦恭地说:“我特意带来这些首饰,给妹妹添妆。”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初次见面时,那个伸手替我擦掉泪水、脸上带着羞怯笑容的舞秀;月夜里和我一起弹奏《春江花月夜》的舞秀;谈论起自己心上人时,那个双眼闪亮、脸颊绯红的舞秀……
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三妹?”舞秀的一声轻唤将我从沉吟中唤醒,我望着她充满了期待的双眼,反而有了一种好戏落幕后意兴阑珊的感觉。
“娘娘要是没有别的事,恕西夏公务在身,不能奉陪了。”我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还请娘娘今后行事慎重,韩皇后的身后有皇太后、丞相韩高和整个韩姓的族人。”我的话还没说完,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王公公那矮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小径的尽头。
我加快了速度,把我剩下的话一口气说完,“请娘娘一定要记住,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恩宠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你要是以为我真的有幸受到了皇上的宠爱,那你就错了。”这是上次争吵时,我就想对她说的话。自始至终,明德对我所表露出的,除了利用就只有一种奇怪的收藏癖好。就好像一个任性的孩子,执意要在自己的玩具盒里加进去一个自己没有的收藏品。这个,也能叫做“爱”吗?
我摇摇头。我的相貌并不是多么的出色,性格又不够温柔。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魅力可以赢得他的心——如果他有心的话。
“三妹!”舞秀在我身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低呼,“你不打算和我和解了么?你是打算独善其身?你想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对不对?!”她竟然是这样想的?
我的脚步一顿,心里慢慢浮起些许荒凉的感觉。
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打碎了。我没有回头去看,只是加快了脚步走了出去。
从南华门前往刑部的街道上都已布下了重兵,看他们的服色,应该都是九门提督韩年的人。这些士兵虽然没有什么过人的身手,但是胜在人多,真要层层包围上来,也颇让人头痛。
护驾的还是沈沛,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如果能制服沈沛,其他的人倒也不难对付……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偷瞟了一眼沈沛,没想到他也正在看我,深沉的目光里除了审视,似乎还有一丝隐约的不安。
我连忙移开了视线。他,该不会看出了什么吧?
刑部大院与我离开的时候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罗进陪坐在末席,他看上去更黑也更瘦。他的上首,是九门提督韩年,他对面的那个座位,去年这个时候,坐着的人,是明韶。
三天之后,就要娶亲的明韶……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明黄色的仪仗下那个披着金甲的人身上。因为离得远,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一看到他,一股难以遏制的恨意却从心里澎湃而出。
我握紧了刀柄,心里瞬间升腾起想要报复的**,那是一种类似嗜血的燥热,让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瞬间警醒,双眼也不受控制地开始搜索御座周围的防护。我知道在御座的后方有沈沛的两支分队,每支分队的人数大概在二十人左右,都是禁军之中的高手。但是他面向校场,在他的前方并没有防护,如果我的动作够快,应该可以抢在护卫冲上来之前……
“西夏!”这一声突兀的喊叫瞬间激出了我一身的冷汗,脑海里各种各样的念头也蜂拥而出:如果行刺不成,不但我要死,记氏也会被灭九族……万一行刺成功,明仪会是下一个登上宝座的人,他没有外戚的支持,在朝中树大根深的韩氏家族和握有军权的楚元帅一派定然会起纷争,只怕会天下大乱……
“西夏!”沈沛来到我面前,满脸都是探寻的神色,“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昨天夜里怎么了?一大清早要调我的亲兵来护送你进宫?”他的话突然之间提醒了我。从今早的情形来看,明德只怕暗中已对我生出了戒心。行刺,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他的前方虽然没有防护,但若是一个布好的局呢?
大热的天,我的额头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正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他,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大声说:“皇上宣西大人!”沈沛眉头一皱,“什么事?”太监似乎对他颇为忌惮,后退了一步,说:“武试的胜出者孙新挑战上一届的胜出者。皇上已经准了。”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绕过沈沛,急忙随那太监进了内院。
校场的中央就站着那位神情倨傲的胜出者。此人不到二十岁,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色长袍,眉宇间流露出孤傲的神气,似乎全天下的人都不被他放在眼里。看到我进场,他也只是很随意地拱了拱手,说了一句:“西大人,请。”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长剑就直朝我的双眼刺了过来。我连忙向后一让,避开了他这极无礼的开式,但是他显然急于在最短的时间里拿下我,好给他自己立威。他的招数一招比一招来得狠辣,竟然都是袭击我的要害。我闪开他的长剑,迅速地举起了银刀,长剑当的一声刺上了刀身,溅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花。长剑后,是一双年轻却阴沉的眼睛。
我甩掉了刀鞘。在这样的时候,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过了这一个白天,距离明韶娶亲的日子,就只剩下两天了……
胸膈之间一团热潮直涌了上来,一直冲进了大脑,然后在那里裂成了嗡嗡作响的满天火花。而那刺目的火花背后,在那沉沉夜幕的深处,分明涌动着满心的疼痛和绝望。
剑光向我当头罩了下来,我用刀架住了这一剑。可是我的忍让反而让他起了戏弄我的心思,剑光一闪,他竟然从我的鬓边挑断了一缕头发。
这轻薄而无礼的一剑瞬间点燃了我心头的怒火,当孙新的长剑再次迎过来的时候,我手中的银刀迅速地缠住了他的剑身。他想退却已经来不及了。长剑被银刀挑飞,而银刀收势不住,直向他的脖颈劈了下去。
孙新的眼里蓦然间涌起了惊恐的神色。这样的眼神也让我瞬间清醒了过来。但是刀锋已经落了他的脖颈上,鲜红色的血正滴答滴答地顺着刀锋滴落下来。孙新踉跄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西夏!”有人厉声呵斥我,“同行切磋,岂可下如此的狠手?!”我低头看看孙新睁大的惊恐的双眼和他白色袍子上醒目的血迹,心头一阵茫然一阵清醒。他只不过是个想进刑部的年轻人,我这是怎么了?竟然不能够控制自己?
我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手中的银刀当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西大人连日辛苦,精神劳顿,才会出这样的差错……”这个替我说话的人,是明仪。他那双酷似明韶的眼睛温静如水,却让我一瞥之下心神大乱。
“……西大人昨天日落时分才回……”我紧盯着明仪那双眼睛,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了许多杂乱的画面:我和明韶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并驾齐驱,耀眼的阳光照着他开怀的笑脸……
从昏迷中醒过来,看到他蜷缩在椅子里打瞌睡,烛光半明半暗,在他的脸颊上投下了温柔的暗影……
茂密的枝叶包围着我们,明韶将我裹进了他的斗篷里,听着身边的枝叶婆娑,看头顶疏淡的星光……
我从水里探出头,波光潋滟之中,明韶催眠一般的目光……
冷寂的夜里,我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他温柔的气息拂动着我耳边茸茸的碎发……
……
而今,这一切,我已经统统都失去了……
我的手缓缓地抚上了领口,哧的一声,将标志着官阶的红色饰边一把撕了下来。
“西夏!”明仪的这一声喊,也已经失去了冷静。
我把饰边和银刀放在一起,再后退了一步,跪了下来,“臣错手伤人,按律当革职为庶民。”校场上很静,静得我甚至听到了远处街道上小贩们隐隐的叫卖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明德威严的声音,“准。”我磕了头,慢慢地站起身。转身之前,终究没有忍住,又将目光投向了七王爷明仪,他那种带点惊愕又带点惋惜的目光,真的很像明韶。
我带着眷恋收回了目光,快步穿过了刑部大院空旷的校场。“爱你一万年”像是感应到了我的心情,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到了我的面前。和它一起出现的,还有沈沛和一名我叫不出名字的年轻侍卫。
“西夏!”沈沛拦住了我,“皇上有令,让我们护送你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