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栋倒下去的地方离我甚至还不到二尺远。这几天只要闭上眼睛,我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一截从他后背伸出来的刀尖。失去的,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这样的伤痛要什么样的赏赐才可以抚平?
眼睛还没有睁开,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我耳边喊,“西夏,你这个笨女人,睁眼啦!”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明华表达关心的方式总是这么别致。
“你不是说她马上就会醒来吗?”明华的声音又开始冲着什么人大喊大叫,像只被惹急了的野猫,“你给她用了什么破麻药?是不是把她害死了?她要是醒不过来,我就杀了你!”回答他的那个苍老的声音好像是齐太医,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点疲惫,很无奈地反驳明华说:“西大人如果还不醒,那一定是被小王爷你的喊叫给吓死了。”没想到貌似老实的齐太医竟然还有这样幽默的天分,我刚想笑,就听明华的声音已经拔高了好几度,“你这个老……”一个沉静如水的声音适时地插了进来,“明华?”明华悻悻地哼了一声,不出声了。
这个声音乍然响起,宛如石落水中,顿时在我心里激起了一股想要躲起来的冲动,但是身体软绵绵的,似乎连指尖都动不了,只有一层细微的战栗不受控制地悄悄漫过了我的后背。
明德太子低声地交代了太医几句话。然后,脚步声慢慢走远了。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一只手软软地抚上我的额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两只黑湛湛的大眼睛正在我眼前灵活地转来转去,吓了我一跳。
“醒啦?”明华拍拍我的脸,“还认识我是谁吗?”我懒懒地说:“野猫。”明华的大眼睛眨了两下,却没有笑。他小心翼翼地抱住我的脖子,把嘴凑了过来,小声说:“你以后可要好好地练功夫,再别让人欺负了。”我想笑又笑不出来,心里却漫过了一股暖暖的潮水,“你……还好吗?”明华轻轻把脑袋靠在我的胳膊上,闷声闷气地说:“不好。一天到晚就是听那个白胡子老头讲书,闷都闷死了。”他抬起大眼睛,满怀期望地说,“让我住你家,行不行?”我很想认真地考虑一下这个建议的可行性,不过,不知道是我睡多了,还是麻药下得太重,我的脑子里晕沉沉的,什么也没法想,顺口问出一句:“殿下能答应吗?”明华的小脸耷拉下来,撇了撇嘴却没有说话。
我只能安慰他说:“别急,容我想想办法。”这句话我说的时候是十分恳切的,可是过后越想越觉得像一句敷衍他的话。明华是皇帝留在身边牵制并洲的筹码,哪里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呢?偶尔跑出宫来撒撒野,或许是可以的吧。
冬日里稀薄的阳光清淡如水,厚重的宫墙挡住了市井间的所有喧嚣,除了静,还是静。
我和罗光懒洋洋地坐在校场的台阶上晒太阳,他的胳膊上还打着夹板,浑身上下包得像个木乃伊。能勉强活动的,除了一只完好的左手,就剩下一对眼珠子还算灵活。
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校场中来回奔跑的黑色影子。
空无一人的校场上,我的宝贝马儿正沿着最外侧的跑道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来回奔跑,马身黑色的线条流畅优美,光滑如绸缎的黑色毛皮闪闪发亮,两只眼睛宛如熠熠生辉的金苹果。奔跑中的它,全身上下仿佛每一个细胞都漏*点澎湃,让我隐隐觉得它对自由奔跑的热爱,也许已经超过了对我的依恋。
明华小小的身影坐在马背上,经过了最初的紧张之后,他已经变得十分轻松了,他红扑扑的小脸上也挂满了汗水,一双大眼睛像“爱你一万年”一样闪闪发亮。
为了让“爱你一万年”心甘情愿地和明华做朋友,我抱着明华喂它吃了大半袋子的桂花糖,又抱着它的脖子说了一大堆好话,这个骄傲的家伙直到开始了热身小跑,还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不过,跑起来之后,它似乎就把这小小的不如意抛到脑后去了。
罗光像个机器人一样僵硬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十分感慨地说:“你这匹马还真是不能看,越看越让人错不开眼。你说,这好运怎么就落到你的头上了呢?”我白了他一眼,懒得回答。
罗光自己琢磨了一会儿,然后长长一叹,感慨地说:“看来世界上果然没有十全十美这回事,墨龙虽然是难得一见的名种,但它也是有缺点的——它的缺点除了眼神不好之外,对人也没有什么分辨能力,所以才会挑了你这样一个主人。”“嫉妒是吧?”我瞥了他一眼,“是不是嫌自己伤口好得太快啊?”罗光赶紧往后挪了挪,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天晚上风瞳跟我讨马的情景,低头一阵闷笑。其实跟这个家伙混熟了之后才发现,他也是个挺活跃的人。原来那种动不动就摆谱的习惯八成是在装酷。
罗光忽然收了笑,用脚尖轻轻踢了我一脚,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校场的侧门外,直通水闸的廊桥上,几个人正朝这边走来。
最中间的人依稀是明德太子,他身上穿着浅色的长袍,举手投足处处流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从容沉静。他的身边是一个宫装女子,看不清面目,看服色似乎是韩妃。
我和罗光对视了一眼,都不明白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们。但是空旷的台阶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躲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
我冲着校场上跑得正上瘾的大黑马打了个呼哨,大黑马支棱着耳朵减慢了奔跑的速度,不太情愿似的打着响鼻朝台阶这边跑了回来。
明华似乎还在兴头上,刚一放开缰绳,小身体就朝我扑了过来。我连忙用右臂环住他,免得他又碰到我左肩的伤口。
明华像八爪鱼一样挂在我身上,一双大眼睛兴奋得直冒光,“好快哦,就好像在飞一样……”我想把他放到地上,但是这小家伙沉浸在兴奋里,根本无视我冲他使的眼色,我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了太子一行人越走越近,无奈这小年糕不但不肯让我把他放下地,还够着我的脖子又往上爬了爬。
“明华,下来!”明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沉静中又流露出一丝隐隐的不悦。
明华一愣,回过头看到明德和韩妃,眼神一沉,刚才的兴奋劲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搂在我脖子上的两只手也不觉一松。
我把他放下地,赶紧在罗光的身边跪好。就听韩妃不温不火地说:“太傅已经在书房等了小王爷很久了,小王爷如若再这般顽皮,不肯好好回去背书,太傅发怒,恐怕又要吃苦头了。”明华的手一缩,脸上仍然是一副倔强的神色。我忽然想到,以这孩子软硬不吃的性格,混在一群身份显赫的皇族子弟里读书,恐怕没少挨人欺负吧?他那几下花拳绣腿能顶什么用呢?可是,若非如此,别人欺负了他,他必然会报复回去,那样一来,事情是不是会闹得更加不可收拾?
心里再次涌起力不从心的感觉。我的力量竟然连一个孩子都保护不了——这样无力的感觉让我忽然之间就异常烦躁。跪在我身旁的罗光看到我握紧的两个拳头,似乎察觉到了我情绪上的变化,忧心忡忡地甩给我一个警告的眼神。
就听明德太子叹了口气说:“作为皇族子弟,学些武艺傍身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私自逃课却是不应该。”他沉吟片刻,又扭头看了看我和罗光,“你既然喜好习武,不如这样好了,等罗大人和西大人养好了伤,让他们轮流进宫来指点你。”我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侧头去看罗光,他也是一脸错愕的表情。明华却扑过去一把抱住了明德的袖子,又惊又喜地说:“殿下说的是真的?”明德的声音里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了?不过,你若再不回去上课,我就要假一次了。”明华欢呼一声,扑过来匆匆抱了我一下,撒腿就跑开了,两个太监连忙跟了上去。
韩妃神情平淡地看着明华的背影,淡淡地说:“殿下对小王爷太过纵容了。”明德好像没听到她说话一样,轻轻摆了摆手,“你们都起来吧,有伤在身,虚礼就免了。”几个小太监连忙上来将我和罗光都搀扶起来,我和韩妃的目光在空气中一碰,她立刻侧过头,将目光投向了太子。
明德太子笑着看看罗光,再看看我,“西夏,一直想问你,你怎么知道酒里混合了紫瑶的气味会使人身体瘫软?”我说:“臣早年曾经跟随万毒谷毒仙子学习药理。”明德“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那天若不是经你提醒把酒及时换成了清水,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旁边的罗光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那天埋伏在殿顶上,还不知道有这么一段插曲呢。
明德笑着说:“回去好好休养,你们都是有功之人,朝廷的恩赏这几天就下来了,已经内定了罗大人的品级由从六品升为正六品,西大人的品级由正六品升至正五品。”磕头谢恩的时候,我和罗光都显得很平静。
也许是因为这一战自己方面也有死伤的缘故,所以听到他说起赏赐,我和罗光并不觉得有多高兴。
张栋倒下去的地方离我甚至还不到二尺远。这几天只要闭上眼睛,我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一截从他后背伸出来的刀尖。失去的,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这样的伤痛要什么样的赏赐才可以抚平?
午睡醒来第一眼就看到清蓉的脸,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直到她伸手捏住了我的鼻尖,皱着眉头说:“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床上?不是说伤不重吗?”我往里让了让,推出一个枕头给她。她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躺了下来。
清蓉的样子跟平时有点不同,好像满腹心事,又有点“烦着呢,别理我”的劲头。她躺在我身边,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床帐的顶棚。
她不出声,我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阿潮?”她小声地喊我的名字。我歪过头,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像蓄满了泪水。我一惊,睡意顿时消退了大半。就在我的眼前,两行晶莹的泪水悄无声息直愣愣顺着她的眼角滑进了鬓角的发丝里。
“你……怎么了?”清蓉伸手抹去泪水,把脸扭向窗外,声音闷闷地说:“快养好伤。然后收拾行李。”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什么意思?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她的手却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紧。
窗外几只鸟雀唧唧喳喳地叫着,给寂静的午后平添了几许生气。清蓉也许也和我一样在听那几只鸟儿吵架,沉默良久,才低低地说:“你说,大楚国的冬天也有这样跑到人家院子里觅食的鸟儿吗?”我心里咚的一跳,一下子坐了起来,清蓉按住我的胳膊,轻声说:“阿潮,你现在什么也别说。该来的总会来。我已经想明白了。”她想明白了,可是我没明白,“前线还在打,和谈也没有谈完,怎么……”清蓉叹了口气,幽幽地说:“蒙安将军前日去见父皇,据他说,大楚国的皇帝已经传位给了四皇子易凯。这位新皇帝为了表示交好之意,已经亲自动身来中京向皇帝求亲了。那些杀手到底是什么人主使他不知道,但是其目的不光是行刺焰天国的皇帝,恐怕还要移祸给新继位的四皇子。他请求父皇明辨是非,千万不要中了奸人的离间之计。”我一愣,没想到这位蒙安将军竟然还准备着这么一套说辞——真是人才。
清蓉轻轻揉着我的手指,喃喃地说:“他要真是来了,你说父皇还可能拒绝么?”要是寻常百姓家的父亲,肯定会。至于皇帝……
一直到离开,清蓉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睁着雾蒙蒙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头顶的上方。她离开的时候,我问她沉思了一下午到底有些什么心得,她说:“我发现——你卧室的横梁上一共结了三个蜘蛛网,该打扫了。”
原来心里烦躁的时候,跟大黑、小黑打打拳就好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些方法对我统统不起作用了。我在院子里来回溜达了两趟。索性披上一件大氅溜了出去。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空中黑沉沉的。厚厚的云层几乎压到了树顶上,空气里弥漫着潮暖的气息,也许今天夜里就会下雪了。
低着头漫无目的地不知走了多久,猛然抬头,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静王府的角门外。那株老榕树依然耸立在浓浓的夜色中,暗影憧憧,似乎仍然散发着甜蜜的气息。
看到它,我的鼻子忽然就有点发酸。
我像以前一样蹿上树,把自己紧紧地裹进斗篷里。层层叠叠的已经变成墨绿色的枝叶拥挤在我的周围,把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离开来。
我像小孩子一样把身体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觉得冷。
这个冬天真的很冷。
头顶一阵微风掠过,然后有什么东西猛然间落在我栖身的横枝上,我还什么都没有看清,一个带着体温的斗篷已经飞了过来,把我紧紧地罩在里面。从我的头顶,传来一个发颤的声音,“你这傻瓜,谁让你深更半夜坐在这里?”我的呼吸停止了,身体也突然间变软,软得没有丝毫的力气,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一阵紧似一阵。夜色太浓,我睁大了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清,眼前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在朝我靠近。
我想我一定是在做梦……
像做过无数次的梦一样,我又摸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永远都那么暖,我的耳朵紧贴着他的胸膛,又听到了他强劲有力的心跳……
这个怀抱,我盼了多久呢?我拼命地想把眼泪忍回去,迎雪就睡在外面,如果让她听到我在梦里哭出来,会取笑我……
明韶的手臂猛然收紧,我感觉到他的几缕发丝拂过了我的脸颊,这样真切的梦啊,怎么让人舍得醒来。
“西夏……”明韶的声音低柔得像头顶掠过的微风。
“不要喊……”我用力地环住他的腰,打断了他轻声的呼唤,“喊了名字,梦就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