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不禁咚的一跳。老堡主前脚死,她紧跟着也病死了。事情听起来,好像没有那么简单吧?我看看面色惊异的罗光,看样子他和我想的是一样,只不过,目前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
天色还早。
远近的村庄、田地、果园都还笼罩在淡淡的薄雾里,好像还没有睡醒似的。空气里弥漫着雪后所特有的清爽。
四下里寂静无声。
果园的老管家正等在跨院的门口,看到我们过来,叹了口气说:“刚建屋的时候,村里就有老人说这里风水不好,不宜建屋。可是少爷不肯听……”我对这些风水之类的说法向来不以为然,陈战却十分认真地问他:“少爷为什么不肯听呢?”老管家又叹了口气说:“因为少奶奶喜欢看紫心树开的花。这里是果园的中心,春天果树开花的时候,景色好。”我心里忽然就有点感动。这李桥,竟然是这么浪漫的人……
跨院里因为发生了命案,张嬷嬷和小珠也都挪到了杂役们那边去居住。整个院子空荡荡的,没有丝毫的烟火气。地上的积雪也没有人打扫,被来来往往的人踩踏得一片狼藉。
卧房的门应手而开,尸首虽然已经移走,但是空气里还是残留着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味道。再次看这里的布局,感觉和中京的卧房相差不多——只是少了那种温馨细腻的氛围。尽管家具的样式、摆放几乎都一样。
甚至乌木妆台上的化妆品也和中京卧室里的相差无几,只不过摆放得有些凌乱无序,有两个镂花的扁平铜盒子甚至歪歪斜斜地叠放到了一起。这是因为小珠刚来,还不了解李吴氏的日常习惯吗?
我盯着这一堆凌乱的化妆品,总觉得好像想到了什么,细细想来却又茫然无序。
冲着这堆瓶瓶罐罐发了一会儿呆,仍然是不得要领。只好先放弃脑子里这个扯不开的线头,再接着往里看。
妆台再靠里,沿着墙一溜儿摆放着几只黄铜包角的红木衣箱。顺手拉开一个,里面是春秋穿的夹袄,都叠放得整整齐齐。再推开第二个箱子,里面是冬天的衣服,有短袄、长裙和两件云兽皮外褂。看上去做工精细,都是十分考究的衣饰。正要合上箱盖,忽然看到一袭紫罗兰色的锦缎棉袄下面,露出了一角深蓝色的棉布。
虽然深蓝色的棉布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是做工考究的一堆冬衣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块土布,却多少让人觉得有些碍眼。就好像一堆花枝招展的女孩子里面突然混进来一个衣衫褴褛老乞丐一样,感觉很不协调。我伸手拽了一下,原来是一个扁扁的蓝布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暗红色的丝巾,包着一个做工细致的赤金八宝盘丝璎珞项圈。丝巾看上去半新半旧的,很有些年头了,但是项圈却依然璀璨生辉,尤其是上面镶嵌的各种名贵的宝石,随着光线的变换光彩流转,一看就是非常贵重的东西。
我取出一只布袋,将这些东西一股脑都装了进去,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得这蓝布包袱出现在这箱子里多少让人感觉有点奇怪。
转身去看陈战,他正趴在床边的地上,伸着胳膊从床底下往外够什么东西,一脸古怪的神色。
“怎么了?”我走过去弯下腰一看,他面前的青砖地面上堆着几粒浑圆的白色珍珠。估计应该是李吴氏那一枝凤头挂珠金钗上脱落下来的珠子。
“咦?”陈战惊讶地喊了一声,“这是什么东西?”他手里抓着一只掌心大小的青灰色瓷瓶,瓷瓶的色泽、质地看上去都普普通通,没有什么出奇之处。陈战拨开瓶塞往里看了看,然后一脸疑惑地递给了我。我伸手接了过来,瓶子里是一种颜色有些发红的粉末。不用凑近,已经闻到了一种像糖糕似的甜香气味。
“象草粉。”我皱了皱眉头。
“是什么东西?毒药?”陈战又趴回地上接着够那几粒珠子,紧皱着眉头的样子多少显得有点滑稽。
我摇摇头,“是安眠药,一般睡眠不好的人会小剂量地服用。”“安眠药干吗要藏到床底下?”陈战困惑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把手里的几粒珠子都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布袋里,一边反问我,“你确定是安眠药?”我点了点头,“确实是安眠药。不过,如果剂量很大的话,可能会伤害大脑……”由于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头绪,我只得把这瓷瓶先收进了布袋里。
就在这个时候,门扇咚的一声响,外面传来几个孩子的打闹声,随即响起老管家沙哑的声音,似乎正在呵斥那几个孩子。
拉开门一看,四五个孩子正围在院门外,好奇地探头探脑往里面看。这几个孩子从四五岁到十来岁的都有,看样子是李园中家丁的孩子。
我拉住一个正要往外溜的半大男孩子,问他:“你住在这里吗?”那孩子看着我和陈战黑色的制服,神态有点好奇又有些畏惧,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我又问他:“你和这院子里的人熟不熟?”说着,指了指李桥夫妇居住的跨院。
那孩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看看陈战,他也看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那孩子被我抓着手,半天也挣扎不开,人反倒放松了下来,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边上下打量我,一边说:“以前少奶奶每次回来都跟我们一起踢毽子,还给我们糖吃。现在也不理我们了,我们要进院子来她就让那个老婆子往外撵我们。还把小臭杀了。”“小臭?”我皱着眉毛,这孩子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小臭是孩子们前年春天从村外捡回来的一条野狗崽子。”老管家说,“少奶奶原来是很喜欢的,她住在这里的时候,就把小臭养在跨院里。这次少奶奶来了嫌它吵得厉害,就让人把它牵出去宰了。”一听是条狗,我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下来。院子里多了张嬷嬷和小珠这两个生人,狗当然会叫。至于李吴氏不理睬这些孩子,也许是因为自己有心事。
一想到这里,思绪又飘到了陈家桥。
不知道罗光和曾平会带回来一些什么线索呢?
须发灰白的老掌柜从厚厚的一叠账本里抬起头,用一种很肯定的语气说:“不错,的确是从我们隆记珠宝店出的货。赤金八宝盘丝璎珞项圈,配料除了十六颗上好的南海珍珠,还有十六颗上好的蓝晶石、十六颗上好的紫红宝石、十六颗上品翡翠。”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丝绒垫子上托着的项圈,点了两下头,又翻过一页,说:“这样东西是三年前出的货,买家是吴州风云堡。”
“吴州风云堡,吴州风云堡,”罗进喃喃地念叨着这个名词,两道眉毛紧紧地皱成了一团,“怎么又牵扯到了他们身上呢?!”看到旁边的曾平露出不解的神色,陈战解释说:“吴州风云堡公开的身份是一方财阀。据说不但控制着北方数省的商业脉络,而且南北之间的运输以及焰天国同铁龙、大楚等国的贸易也多受其影响。”罗光接着说:“据说吴州风云堡早年由黑道起家,堡中不但豢养着众多武林高手,而且堡主本身也有一身过人的武艺。江湖中有北方风云堡、南方无敌庄的说法,他们是江湖中最大的两股势力。”我和曾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罗光和曾平从陈家桥回来时并没有带回来什么线索,他们按照李桥父亲提供的地址找到李吴氏的娘家时,那里早已经人去楼空了。邻居对这一家的情况也不甚了解,因此他们只能联络当地的县衙,请他们描出人像,追缉吴氏的下落。
这样的结果让他们多少有点丧气,所以一听到我们这边有了线索都是精神一振。
罗进还皱着眉头在屋里来回转悠,半晌才叹了口气说:“不好惹啊。听说吴州的郡守见了风云堡的堡主都称兄道弟的……”他顿了顿,又说,“风云堡前些天大办丧事,据说是老堡主病逝了。新任的堡主是前堡主的亲弟弟,名叫风瞳。”我说:“并不是要去冒犯他们,只不过去了解一下情况罢了。况且我们去的话,最多也只能见到管家一类的人物。即使堡主知道了,恐怕也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应该谈不到招惹。”罗光接口说:“西夏说得有理,况且我们是拿着他们的失物,即使不谢我们,也谈不到冒犯。”这是他头一次站在我的一边说话,我略略有些好笑地瞟了他一眼,这小子却假装没有看到,只是表情开始有些不自然起来。
罗进看看我,再看看罗光,终于点了点头,“那你们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措辞。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不要问——尽量不要节外生枝,惹恼了这一帮痞子对我们没有一点好处。”我和罗光都点了点头。点完了头,我才回过神来,我不是和陈战一组吗?讶然地望向罗进,他只是皱着眉头,对我的注视视若无睹。再看陈战,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一直在翻来覆去地研究那一个项圈。再看看罗光,正一本正经地给曾平交代什么事。
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对罗进的安排大惊小怪。
尽管我对罗光没有什么偏见,最初还一直希望能够有机会跟他多沟通。但是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跟陈战一组的话是不是更稳妥一些呢?
我随即想到,如果此刻我提出异议,那罗光我可就得罪定了。
我叹了口气,算了算了,都是工作。还是服从组织上的安排吧。
远远的,在一片耀眼的雪光中出现了一座黑压压的城池。尽管离得还很远,但是却足以让人感受到那一种傲视群雄的气势了。相比较而言,中京散发的是一种心怀天下的包容与大气,而吴州所散发出来的却是睥睨天下的霸气。
更加令我吃惊的就是原本以为是吴州的这一所城池,走进了才看到高大的城门口上挂着一块耀眼的金匾,上面写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风云堡”。因为刚刚办过丧事,城上还戴着孝,越发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再看看城墙下面宽阔的护城河和高高吊起的飞桥,我忍不住回过头问罗光:“这家伙是不是有妄想症?把自己当上帝了吧?”罗光哧地一笑,反问我:“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这就被吓住了?”这家伙还是头一次冲着我笑,因此我也客客气气地跟他解释,“不是吓着了,只是我这样的守法良民,最见不得有人挑战律法的极限。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能活到现在的。没听说过吗?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罗光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我也懒得跟他解释《论语》。心里还在反复地想着一个问题:风云堡不过是商贾,怎么可以自建城池?律法中的逾制在这里到底是怎么样的解释呢?等我回去,一定得找太傅请教请教。
走近了,可以看到城墙都是以青石砌成,不但坚固,而且十分美观。护城河的宽度不足一丈,水面上已经结冰,从颜色上来判断,似乎很深。
城墙上有人探头冲着我们喊了一句:“风云堡是私人领地,闲人请勿靠近。以免误伤。”罗光仰着头喊道:“我们是中京刑部衙门的人,要见你们管事。”墙头上的人缩了回去,不知道是不是回去通报了。从城墙的垛口似乎有不少的脑袋探出来打量我们,就好像我们是动物园里关着的猴子一样。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感觉我的耐心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流逝。目测这城墙的高度,以我的内力恐怕不可能一口气窜上去,如果中间换一口气的话,就必须借助怀里的阴阳索……
“西夏,”罗光忽然喊我的名字,我一回头,看到他一脸郑重其事的表情,两只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不可妄动。”我垂下眼睑,心里却多少有些悻悻然:这小子好毒的眼睛,他怎么看出来我正在打什么念头?再说,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城墙上吱吱咯咯一阵响,飞桥一点一点地放了下来。城门洞开,两个家将打扮的大汉冲着我们一抱拳,说了句:“两位大人请。”他们都是三十上下的人,一看就是身怀武功的高手。看到我的时候,诧异的神色也只是一闪即没。
一进城门,迎面是一处极宽阔的操场,中央立着两根高大的旗杆。两面绣有红色火焰标志的黑旗迎着风猎猎作响。这里几乎看不到人影,有一种很空旷的感觉。再往里,道路两侧出现了不少跨院,看样子都是外城家将的住处。街道上陆陆续续地开始出现一些家将的身影,都编成十分整齐的队形来回巡逻。
半个时辰之后,终于看到了内城。内城的规模似乎比外城略微小了一些,但是雕梁画栋,却更见精细。一个身穿酱色长袍的中年人正等在城门口,细窄的眼睛里精光一闪,抱拳上来,十分客气地说:“有失远迎。在下风云堡管事陈闯。两位大人请跟我来。”我和罗光翻身下马,一旁的家将正要上来牵马,“爱你一万年”立刻瞪起眼睛,不悦地跺了几下脚。我连忙止住那名家将,“我的马儿性烈。你们将马儿系在何处?我亲自牵过去好了。”陈闯十分羡慕地打量我的马儿,口里啧啧称赞。我和罗光将马儿牵进了马厩之中,又悄悄喂了它一把桂花糖。说实话,“爱你一万年”的警惕性还是够高的,自从进了城,两只耳朵就一直支棱着,看样子对于危险,它的反应比我还灵敏。
陈闯一边带着我们往里走,一边详细地给我们介绍风云堡的结构,听来听去,无非是夸奖自己主人的领地是多么的固若金汤,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这该不是跟我们示威的吧?
从花厅之中望出去,内城中没有了肃杀之气,反而是一派柔媚的江南风情。窗外几株怒放的梅花,无论是色泽深红的朱砂梅,还是色泽雪白的赛雪梅都是青城一带的名贵品种,在北方,恐怕也只有御花园里才能见到。
香茶奉上,陈闯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流连不定,最后落在我的身上,“风云堡一向奉公守法,从来也不曾拖欠税款……”我从怀里摸出了蓝布包袱,顺着乌木嵌银的圆桌推到他面前,“这里有一样东西,应该是贵堡中内眷的饰物。想请大管事鉴定一下。”陈闯打开包袱,目光惊疑不定地在项圈上扫了两眼,抬头问我:“姑娘……大人从何处知道这是我堡中之物?”我笑了笑,“我们请隆记珠宝店的老掌柜鉴定过了。的确是从隆记出的货,买主是风云堡。”陈闯翻来覆去地将项圈看了几遍,“能不能让在下拿进内宅去请女眷们辨认一下?”我和罗光都点了点头。
陈闯急匆匆地拿着包袱走了。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又领着一个头绾双髻的丫鬟回来了。一进门,那丫鬟就冲着我们福了一福,小声说:“奴婢小英见过两位大人。”罗光看看我,我说:“小英,你认识这项圈?”小英大概没有料到我是个女子,十分惊异地抬头看了我一会儿,才说:“认识,这是十六姨的项圈。她很喜欢这项圈,经常带着。”“十六姨?”我的头忽然有点大了,这财大气粗的堡主究竟娶了多少个姨太太?
罗光问她:“你能肯定?”小英点了点头,眼圈有些发红,“十六姨生前都是婢子服侍梳洗。”生前?这个用词让我心里又是一跳,“她……亡故了?”小英看了看陈闯,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我不悦地看向陈闯,陈闯立刻赔着笑脸说:“十六姨生了急病,和我家老堡主……合葬了。”我心里不禁咚的一跳。老堡主前脚死,她紧跟着也病死了。事情听起来,好像没有那么简单吧?我看看面色惊异的罗光,看样子他和我想的是一样,只不过,目前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
我咳嗽了两声,转头问小英:“你既然一直服侍十六姨,你可知道十六姨身上有什么胎记之类的?”小英想了想,说:“十六姨的后心处有一块蝴蝶形的胎记。”我点了点头。脑海里不期然又闪过李桥眼角的那两道泪痕,忽然之间所有的事情就这么真相大白了,心里反而沉甸甸的。罗光和我对视一眼,目光中有些迷惑。他没有看过仵作的验尸报告,否则,此刻他也已经猜到谜底了。
我抬眼看向陈闯,语气也不知不觉地冷淡了起来,“陈管事,我们想请这位姑娘去一趟中京,协助刑部辨认一具尸首。”陈闯眼神一跳,眉头皱了起来。眼神不自觉地瞟向小英,似乎颇为踌躇。
就在陈闯犹豫的工夫,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期间还夹杂着不少人的大呼小叫。一派宁静的庭院,突然之间就像开了锅一样。
陈闯拍案而起,怒喝一声,“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