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陆天宇的眉头紧皱起来,他的脸被从小窗口射进的淡淡的光,映得越发的惨白。项世敏问,“你没事吗?”
陆天宇摇了摇头,说,“没事,可能是屋里的空气太憋闷,过一会就好。”他的眼神有些恍惚,眼皮沉沉的向下坠去。
项世敏问,“你是不是累了?想睡觉?”
陆天宇缓缓地点点头,突然,又强睁开眼,他看着怀里的梦蝶,说,“她喜欢穿旗袍,她希望穿着旗袍走,可惜,我不能实现她的愿望了。”
“能,能的。”项世敏说着已经站起身,背起步枪向门口走去。
“你要干什么?”陆天宇诧异地望着项世敏。
“我去买旗袍。”项世敏的手在推屋门。
“你回来,”陆天宇低声喝道,“外面危险,现在到处都是日本兵,你出去是找死啊。”
项世敏没有犹豫,屋门被推开了,项世敏的一条腿已经跨到了门外。
“世敏,站住。”陆天宇又低喝道。
项世敏转回头,说,“放心,我穿着日本军服,又会日本话,不会有问题,我记得刚才我们经过一家服装店,离这里不远就在前面,很快就会回来。”便要推掩上门。
陆天宇忙说,“等等。”
项世敏双手把住门扇,望着陆天宇,陆天宇的眼睛里忽地一闪,声音颤抖地说,“好兄弟,今生认识了你是我的幸运,这要感谢上天的恩赐,真的想和你一起回去,清清白白的回去,”又转脸看着梦蝶,“可是,我不能离开她,她溶在我的生命里已经不可分离了。”
项世敏听出那话里的悲凄,忍不住眼眶里涌出一串泪,他用力一点头,“等着,我很快就回来。”双手一推,掩紧了门。
此时的街巷已不像原先那样喧扰,有零星的枪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偶尔也能听到几声日本兵很怪异的吆喝声,声音也很远,像是飘了很长的距离。
项世敏很快就找到了那家服装店,这是一间门面不大的小店,店门自然上了板,通常这样的小店是雇不起人值守的,往往是店主或学徒住在店内。
项天宇轻扣店门,过了很长时间,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服装店的楼上传下来,“谁呀?”
“我,我要买件衣服。”项世敏答道。
“这是什么时候啊,深更半夜的,不卖。”楼上的人很厌烦地啐了一口。
一股怒火冲到项世敏的头顶,他举起枪托在门上重重地撞了两下,先用日本话狠骂了一句,再用很粗硬的语气说,“快快地开门,我是宪兵队的,要进屋搜查。”
楼上立刻亮起了灯,接着听到稀里哗啦的声音从楼上一直滚到楼下,楼下的灯也随之亮了,几乎是灯亮的同时,门也就打开了,一个衣着不整的中年人瞪着一双惊惧的眼出现在门口,项世敏将中年人一推,跨步进了屋里,反手把门关上,然后将枪口在那人脸上一晃,说,“别喊也别乱动。”
中年人已吓得两腿哆嗦,几乎站立不住,急点着头应道,“是,是,我不喊我不动。”
项世敏说,“我是来跟你买衣服的,你这里有旗袍吗?”
中年人极力稳了稳神,指着一旁的挂衣架说,“有,有,有许多,你随便挑。”
挂衣架上的确挂着不少旗袍,五颜六色,款式各异,项世敏一时看得眼花,不知该选哪件好,中年人看出项世敏的犹豫,随手摘下一件浅底色配墨竹图的旗袍捧到项世敏面前,说,“这个款式很好,有不少日本太太都特意来订这个款式。”他显然已把一身日本军装的项世敏当做是日本人了,并且当做一个趁乱敲点民财的散兵。
项世敏向旗袍看了一眼,点头说,“就这件吧。”
“我给你包起来。”中年人很麻利地将旗袍包好,捧递给项世敏。
项世敏接过旗袍,伸手向兜里一摸,这才恍然,自己身上并不曾带有一文钱,便说,“对不起,我今天没带钱,能不能……”
中年人急忙摇手说,“不用,不用,您拿走,尽管拿走行了,这是我赠送太君您的。”
听到”太君”两个字,项世敏的窘迫突然就没有了,他瞧着面前这张带着躬卑而谄媚的笑脸,不知该是憎恶还是可怜,他冷着脸点点头,说,“这个钱,我会给你的。”便不再理中年人,开了门径自走出。他没有回头,他可以想像得出,那个中年人一定是深躬着腰送到门外的。
项世敏沿着原路返回了那间低矮的小屋。屋里很静,仿佛是间空屋,项世敏的心里突然有些不安,借着小窗口映进来的微光,隐约可以看陆天宇仍怀抱着梦蝶坐在倒卧的橱柜上。心下稍安,悄声说,“旗袍,我买回来了。”
陆天宇没有回应,甚至连头都没有抬。项世敏轻轻走过去,他看到陆天宇怀抱着梦蝶已经睡去。看来他的确很疲倦了,项世敏这样想着,就在对面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相依相偎在一起的这两个人,看得有些出神,看得有些目光呆滞,陆天宇睡去的脸上挂着一丝笑,似乎是徜徉在一个甜美的梦里,那梦里一定有梦蝶,因为他的笑和梦蝶的笑是何等的相象啊。突然,他的心头一紧,急起身扑过去,他的手抓住了陆天宇的胳膊,胳膊是冰凉僵硬的,他的眼前一眩,再去试鼻息,没有呼吸,只有冰凉,冰凉的人,冰凉的世界,包括项世敏,他的全身也是冰凉。项世敏“啊”了一声,抱在怀里的旗袍掉落地上。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是过了很长时间,从项世敏的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声音同时促涌出了眼泪,连成止不住的两行。
他不怀疑陆天宇会因梦蝶的死而殉情,但他又觉得这种殉情太过匆忙,匆忙得不合道理。
他伸手去摸了摸陆天宇的伤腿,伤口的血早就凝住,不会是失血过多的原因,又去摸陆天宇的前身,没有任何伤,然后再转到陆天宇的身后,陆天宇的后背浸满了血,血应该是梦蝶染上的,然而项世敏却在陆天宇后腰的部位,摸到了一片很浓稠的血,再去细摸,便摸到了一个深深的血洞,他禁不住低呼了一声,正是这个血洞夺去的陆天宇生命。
项世敏忽然想起,在他们奔跑摆脱日本兵追赶时,陆天宇曾踉跄地撞在他身上,可刚强的陆天宇只淡淡地说是脚下一绊,想必他那时已经中枪,可是他却没说,他大概知道,单凭项世敏一个人是甩不掉日本兵的追赶的,更无法从日本人的刺刀下逃生,所以他硬挺着,他没有让自己倒下。
“好兄弟,”项世敏想起陆天宇最后说的话,他点点头,说,“我明白你意思,你一路走好,你的秘密将永远是秘密。”
淡淡的光从窗口映进来的,洒在已经睡去的俩人的脸上,两个人很安详,安详中又夹着许些甜美,不然,他们不会留下那丝微笑。微笑,是因为他们可以相拥在一起,并一同睡去;微笑,是因为他们可以进入同一个梦里,梦里的他们不再有尘世的牵绊。微笑,是因为他们可以在梦的天国里颇此拥有,那里不会出现天皇也不会有恶魔。
项世敏从地上摸到了那件旗袍,他把旗袍展开,搭在了梦蝶的身上。那件旗袍应是极合她的身,只搭在身上,便显出她透体的韵美,她应是很高兴,陆天宇也应是很高兴,因为他们俩都在笑,项世敏这样想着,便也跟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