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灯扫过前方的街巷,陆天宇看到了马玉龙,还看到了许多隐在黑暗里的眼睛,他的这部车正被那些眼睛默默盯视着。从那些眼睛里闪烁出来的是鼓舞,是期待,也是敬意,这些默默注视的眼睛似乎也给这部车注入了强劲的动力。
汽车止在了监狱门口,一名卫兵走过来,看到了从驾驶室探出头本木,便立正敬礼道,“长官,刚才在院子里好像看到过您的车,您来过了一次,是吗?”
本木说,“是的,刚才来过,因为走得匆忙,忘记把消毒液卸下了,所以就返回来。”
卫兵转眼看到了陆天宇,好奇地问,“三郎没有来吗?”
本木答道,“三郎被调到南方了,他是新来的。”
陆天宇冲卫兵点了一下头,卫兵连忙还了一躬。
沉重的铁门徐徐拉开,带着刺耳的怪音,仿佛魔鬼在磨牙,门里同样是黑暗,更黑,或许正是恶鬼的瞪紧的瞳仁。陆天宇没有犹豫,脚下轻点油门,汽车便缓缓驶进了监狱大门。
陆天宇看到了那座由三层办公楼改建成的监狱,它看起来,仍像是办公楼,只不过每洞窗口都被铁栅栏封住,进楼的大门也加了一面铁栅栏门,安装得不伦不类,现在,那它正开着,开门的是从楼内出来的守卫,因为他看到医护车调过头,车尾冲着大门倒过来,这种倒车的方式只能说明一个事情,就是车上有货要卸。
本木从反光镜中看到了那名守卫,就对陆天宇说,“他刚才见过司机,你不要下去,我去应付他。”他伸手要去开车门,却又突然停住了,回过头看着陆天宇,问,“可以吗?”
陆天宇微微一笑,把本木的那支手枪,塞回了他的枪套里,又在上面拍了拍,说,“怎么不可以,兄弟,谢谢你!”
本木点了点头,就下了车。
守卫正一脸诧异地瞧着顶到大门的车身,看到本木走来,忙敬礼道,“长官,您怎么又回来了?”
本木用手一指车厢,说,“消毒液,我刚才忘记了,这里的消毒液按要求应该加量,所以需要多留下两箱。”
“要加量吗?”卫兵显得很无奈,“长官,这种消毒液实在很难闻,再加量,会把人熏死的。”
“不行,”本木摇了摇手指,“这批消毒液的灭菌力远不如上一批,所以,一定要加倍使用。”
卫兵笑了笑,走到后厢门,说,“我们可真惨透了,要天天闻这种气味,连犯人也不如,他们只需要闻两三天就解脱了,而我们要一直闻下去,如果真的是被熏死,我怀疑我的灵魂还能不能进得去神社。”
本木也笑着说,“放心吧,神社只收灵魂,不收肉身,神们又怎么知道你是战死还是熏死的?”
卫守叹口气道,“我怕,连灵魂都被消毒液熏洗过了。”
本木看了一眼卫兵,“如果消毒液能熏洗灵魂的话,我希望给每个人都发一瓶。”
卫兵笑了,笑得很愉快,不知道他是理解了本木的话,还是只把他的话当做幽默来听。
本木也笑了,笑着去开后厢的门,手触到门柄时,突然想起厢里应该还有一个人和一具尸体,于是,开门的手就缓慢下来,只错开一道缝,本木从缝隙处向里看,看不到人,即使借着悬在门檐顶上的灯光也看不到里面的人,因为里面有盛物品的箱子,还杂物,有这些东西挡在车门口,人就看不见了。本木的心稍稍松弛下来,他把车门拉开,提身蹬进车厢里,说,“我给你拿。”
守卫就等在车下,伸出双手准备接从车里递出来的物品,他的嘴却仍没有闲着,“三郎太过分了,这样的事情,也要长官亲自来做。”
本木没有理守卫的话,他在车厢里寻找那箱消毒液,他不敢随意翻弄里面的箱子,他不敢确定哪个箱子的后面会藏着人,不管那是活人还是死人,绝不能露出哪怕仅是一只手,然而,这只手竟真的露出来了,一只死人的无力而弯垂下的手。这只手是在本木搬动一只他认为后面不会藏人的箱子时露出来的,垂下的手,一下子就跳进了车下守卫的眼睛里,守卫的眼睛瞪大了,而这时的本木也惊呆了,他的手里还抱着那箱消毒液,他在一瞬间思考着是否要把这箱消毒液砸向那名守卫,然而就在这同一瞬间,守卫却一展身扑进车厢里,本木本能地一闪,守卫就扑倒在本木的脚下,他的头就顶在本木的脚尖上,本木的双手在抖,这时,只要他的手一松,这箱沉重的消毒液就完全可以将守卫的头压扁,可是,箱子终于没有落下,因为他看到守卫的头很奇怪地歪着,无力地歪着,像是一颗从竹签子上掉落下来的糖球,脖子是软的,脖子里的颈骨已经不能把头和身体连成一体了。
站在车门外的是陆天宇,在昏暗的光影下,被逆光刻出的陆天宇的轮廓,像冷而坚硬的铁,陆天宇一招手,说,“箱子给我。”
本木就递了过去,他是跨过尸体递过去的,那具尸体他不敢再看,看了,他就想呕吐。跟在本木身后跳下车的是项世敏,本木不知道他是从车厢里的哪个部位钻出来的,本木还颇有些担心他会对自己存有怀疑,可是当看到他看自己的眼神时,发现里面没有警惕,更没有敌意。项世敏当然不需要对本木有怀疑,因为他相信陆天宇,陆天宇既然相信本木,他又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
陆天宇把箱子抗在肩上,向本木做了个进门的手势,本木就紧跨几步,走到前面。
进门右侧是一间值班室,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只有一个日本兵,而且正俯在桌上写着什么,写得很专注,对忽然走进来的人,他的反应显得很迟钝,他先看到了本木,就点了一下头,再看到了箱子,搭在肩头上的箱子,他没有心思再去看,就低下头,继续写他的东西。
突然,他听到箱子落地时发出的声响,很大的闷响,响声就在他身后,他立即心里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烦躁,把手里的钢笔一丢,转身说,“是谁让你把箱子放在这里的?”
充满在他眼睛里的是军服,他看不到军服以外的东西,因为身后的人已经靠在他的眼前,他抬起头,却发现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然而这张面孔却成了他此生最后一副影像。因为在他的目光触到那张脸的同时,一支钢笔也插在了他的太阳穴上,那是他的笔,一支写字的笔,血顺着笔杆喷射出来,飞溅在桌子上,桌上铺着他要写的东西,那是一张原本很干净的纸,上面已经写就了几行字。陆天宇不认得上面的日文,但在第一列有一个字他是认识的,那是一个“父”字,这个日本兵正在写家书,刚刚开始写,家书上便溅满了他自己的血。
陆天宇的手松开了,日本兵的身子软绵绵地滑到了地上。他无疑死得很惨,但是他为什么要死在这里,谁让他来死的?因为他要到这里来,不管是天皇或是政客的怂恿和教唆,还是征服和劫掠的贪心极度膨胀,他还是来了,跨过那道宽阔的海,手里拿着枪,杀人的枪。他到这里来只能是来杀人,或者协助杀人,既然是抱者杀别人的目的而来,那么,他们必定也要抱着被别人杀的准备,没有人无缘无故地杀人,他们来杀人,是为了天皇的贪欲,也是为了国民的贪欲,尽管这种的贪欲在他们的国民眼里看起来是很伟大的事业;他们被杀,是因为他们在杀人,他们的被杀同样也是为了天皇的贪欲和国民的贪欲,为了贪欲而死,死得何其卑劣,然而这种卑劣在他们的那片国土上,却被供奉为神圣,因为可以被供为神圣,所以他们从不以这种卑劣为耻,反以为荣。所以,他们的死,无须人们去怜悯,至少是不值得怜悯,因为他们的死,可以换得更多人的生,不过他们可以死得放心,因为这些可以生存下来的人,不会因为贪欲而跨过海洋,跑到他们的国土上去杀人,他们的父母妻儿,不会遭到他们在别人国土上所施行的恶毒而变态的暴行。
陆天宇的目光在滑过了那张家书之后,又变得很冷,冷得像寒天里的冰。
本木的脸几乎是贴在窗玻璃上,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暴裂,这幕血腥的场面,冲过那双眼睛,撞进他的大脑里,撞得大脑有些麻木,有些晕眩,他的双腿在战栗,几乎撑不住身体,他扶住了墙,把头低垂了下来。
陆天宇从值班室里走出来,他低声问本木,“管理室在哪里?”
本木说,“一拐弯就是,另外,能不能向你提个请求。”
陆天宇问,“什么请求?”
“不要杀这么多人。”
陆天宇冷冷地盯了本木了几秒钟,说,“这句话,应该说给日本天皇听,应该说给日本军人听,可惜,他们都不需要这句话,他们需要的是土地和财富,死多少人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不管是对于本国人还是其它国家的人。”
本木把头垂得更低了,他用很低的声音说,“管理室里有三个人。”
陆天宇对项世敏说,“你和我去管理室。”
本木抬起了头,陆天宇伸手抵住他的肩头,说,“你留在这里,盯着门口。”
本木点点头,说,“记住,二楼还有两个。”
嬉笑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极其快乐的笑。笑声从管理室虚掩的门里传出来,门缝里正可以看到一个靠门而坐着的日本兵,他在用一把水果刀削苹果。
陆天宇的手在门上轻轻一触,门就开了。屋里的人仍在笑,迎面有两个日本兵正笑得喜不自胜,笑得即使看到门口突然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时,却依然不能停止。削苹果的日本兵是这里面反应最快的,他在脸上的笑容还未及收起时,就将手里的水果刀刺向了陆天宇,陆天宇没有去看他,因为陆天宇右手的枪是指向迎面两个人的,但他的左手却在看,而且在水刀果还未刺来时,手就已经扫了出去,而且扫得很准,很有力,太阳穴正是被拳扫到的部位,那个部位立即就陷了下去,水果刀飞了,人也飞了,飞到桌子上,再也没有动一下。
笑容早已经从对面两个日本兵的脸上不见了,换上去的是两张因极度恐惧而不断溢淌鼻涕和泪水的脸。两个人的腿已经软了,两双膝盖都顶在地上。
“绑起来吧。”陆天宇的这句话是对项世敏说的,在说这句话之前,他那只攥得像铁锤般的拳头里,发出一连串骨节的爆响,然而最后,他还是选择说这句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