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空气里总含着一种凄冷,即使被城市的喧嚣吞吐了几回之后,那种冷仍会透过肌肤,把人体内的血液浸得失去温度。枯叶不断地落下,满满地铺了一路,落叶的颜色不尽相同,最多的是枯得不存一丝水分的暗褐色,也有几许杏黄,还有一些是未枯透的绿,偶尔有几点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枫红色夹在其中,看去像是伤者走过时滴下的血。
陆天宇和项世敏就是踩着这些叶子走来的,他们停在了那扇大门前,门是破旧的,也是紧闭着的,犹如沉默老翁的嘴。几天前,他们就是从这扇门出来的,去找唐编辑,那时,他们没有想到一去会是这么多天。现在,他们又站到这扇门前,而此时,这扇门却显得如此沉默和沧桑,仿佛熬尽了百年折磨而显得疲惫不堪。
陆天宇开始敲门,过了很久,门打开了,只开了一道门缝,门缝里只能看到半张昏暗苍老的脸,“有什么事吗?”
陆天宇和项世敏都很诧异,急忙对视了一眼,陆天宇说,“大伯,这家的主人呢?”
“搬出去了。”老人的声音很吃力。
“什么时候搬出去的?”
“四天……六天前……哦,我也记不清了”
“搬到哪儿去?”
“不知道,他们没说。”
“那么,我们怎么样才能联系上他们?”
“不知道,他们只雇我看门的,我只负责看门,其他的事,我不知道,也不去管。”
“他们没有再回来过吗?”
“没有。”
陆天宇似乎没有话要说了,他看了一眼项世敏,项世敏正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老人听不到门外的声音,就要把门关上,陆天宇突然伸手顶住了门。
老人向外望了望,说,“还有事?”
“有,”陆天宇说,“如果他们今天恰巧回来的话,就劳烦您给他们说一声,就说,曾经在这里住过的两个房客,一个姓陆,一个姓项,现在有十分紧要的事要找医生,请他们立即和我们联系。”
老人从门缝里打量了一下陆天宇,说,“怎么?你们病了?”
“不是我们,但的确有病人,病人危在旦夕。”
“哦,那的确是要紧的事。”老人的眼里涌动出一缕光。
“只能在今天,”陆天宇抬腕看了一下表,说,“今天下午,整个下午我都会在……”他转过脸看着项世敏,“那个茶楼叫什么名子?”
“哪个?”项世敏诧异道。
“你想去的那个。”
“哦,”项世敏恍然道,“福兴茶楼,离这里不远,就在麦根路上。”
陆天宇转回脸,说,“我会在那里等一个下午,我希望他们务必过来。”
老人深咳了一声,声音很厚重也很虚弱,他缓缓地说,“这要看,看今天是不是能那么巧,恰巧他们回到这里。”
“我明白。”陆天宇微微一笑。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一股卷着枯叶的秋风被顶了出来,在陆天宇和项世敏的脚下急旋了一圈,顷刻就散开了,枯叶落到两人的脚面上,这时,他们感觉自己同样也是被那扇门顶出来的枯叶。
枯叶在萧瑟的秋风里,贴着地面翻起,飘升,再坠落,从树枝上脱落的那一刻,它们的命运就只有飘零,随波逐流地飘零。
项世敏突然有了这种飘零感觉,枯叶一样的飘零,他的人也随着寒瑟的秋风飘,飘得跌跌撞撞。
项世敏禁不住长叹了一声,口中便吐出来一道长长的白气。
“怎么了?”陆天宇转过头来问。
“他们走了。”
“没错,是走了。”
“很显然他们并不相信我们。”项世敏说。
“这倒是可以理解,因为,如果换成是你,突然有人不辞而别,你难道不怀疑、不提防吗?”
项世敏想了想,说,“也许会吧,可是,我总感觉不被人相信是一件很让人难过的事,就像这地上的树叶,无依无靠,也没有最终的着落。”
陆天宇瞧着满地的枯叶,说,“至少我和你还可以相互信任,另外,我对他们并没有失去信心。”
“我看得出。”项世敏说,“不然你就不会约在福兴茶楼见面了,不过,你可以确定他们能收到我们留下的话吗?”
“你难道没注意那个老人吗?他并不是事事漠然,他也很关心病人的安危。”
“你认为他是老秦留下的人?”项世敏问。
“我至少可以确定他不是日伪特务。”
“为什么?”
“因为他拒绝我们对房子主人的关心,同时也不关心我们的去向。”
项世敏想了想,说,“这么说,你相信那个老人?”
陆天宇的目光从地上的枯叶,仰到了碧蓝的天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可以怀疑所有的一切,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但如果那样,恐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就成了件非常痛苦和不幸的事,我将寸步难行,因为,那样做会把自己完全隔绝于这个世界,将得不到关怀和友谊,得不到情和爱,而这个世界并非尽是丑恶,它同时也充满着美丽,有友情和关爱,美丽与丑恶是共存的。我很希望能够完全拥有这世界的美丽,但我知道,这只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所以我只能拿出我的真诚,来换得那部分美丽,那怕那些美丽是存在一瞬间。”
陆天宇的话就像他的眼睛所遥看的天空,是纯色的湛蓝,更是深邃的遥远。他的话显然是在对项世敏说的,但项世敏却感觉他像是在对天空里的什么人说,说得那么心驰神往。
从外面看福兴茶楼,简直可以用“简陋”这个词来形容,因为它的外部装修的确过于低调,然而走进茶楼,却会发现,这里面竟然是一个别有洞天的大茶楼。茶楼有上下两层,下层是是供普通茶客饮茶的大厅,上层多是雅间。然而这里却并不是一个热闹所在,也许是门面不起眼的原因,也许是老板对生意的不尽心力,来这里喝茶的客人不是很多,至少坐在大厅里的人总是很寥落。即使陆天宇和项世敏在此落座,也没有使大厅的寥落有所改变。
茶具已经摆在两人面前,是一套很讲究的紫砂茶具,茶也已经沏好,正悠悠弥散着香气,陆天宇慢慢地品过一杯,然后就靠在椅背上,瞧着对座的项世敏。项世敏一直魂不守舍,从进茶楼就开始了,他的眼睛在茶楼里不断地扫,好在一楼的人不多,他的目光很快就移向了二楼,二楼的雅间是看不进去的,只能听,微弱的声音隐隐的能传到楼下,项世敏集中了全部精力去听,他很想从那些时忽高忽低的声音中捕捉到那个他所想听到的声音。
“也许,雷老板真的在楼上的哪个雅间里。”陆天宇的眼里透着笑意。
项世敏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里正端着一盏小茶杯,杯里袅袅升起一缕柔绵的雾,托起了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项世敏这才意识到手里竟然握了这么许久的香。他不禁提鼻闻了闻,突然,他又感到有些发窘,因为他意识到在这么许久的时间里,对面的陆天宇,一定是用异样的眼神同样瞧了他许久,瞧见他的魂不守舍的样子时,一守会暗暗地笑,没错他是在笑,因为他的声音里的确正夹着某种异样的笑。
“也可能——,今天没来。”陆天宇仍旧在说。
项世敏笑了笑,急忙把茶杯送到嘴边,呷了一口,舌尖上便留了一丝清淡淡的甜。
“是……碧螺春?”项世敏问。
“碧螺春吗?哦,是碧螺春。”陆天宇瞧了一眼杯里的茶水,接着说,“很想去看她,是吧?”
项世敏没有说话,只是把茶杯轻轻凑到嘴边,慢慢地啜。
“然后呢?”陆天宇说。
“然后?你是指……?”项世敏抬头问道。
“看到她之后。”
“带她走。”
陆天宇对项世敏果决的回答显得有些惊讶,说,“她……她还有个孩子。”
“一起带走。”项世敏答道。(未完待续)